烏云將西方僅剩下的一點陽光遮蔽,混濁沉悶的天空黑壓壓地籠罩著這片不安的土地,來來往往的行人深陷其中而不自知,皺著眉頭,加快腳步,欲趕在暴雨之前回家。
沐莜踏進墓地,墳前的石碑如惡魔的爪牙,高聳地佇立著,帶著詭異的色彩,散發(fā)著冷漠的黑色光芒,傾斜的的影子格外地細(xì)長,在光影交替中搖搖晃晃,猙獰不堪。
她雙手握緊拳頭,抿住嘴唇,目光四處打探,最后牢牢鎖在前方那越發(fā)昏暗的道路。
“凌逸,你在哪里?”今日妖魔這般張狂極其罕見,沐莜心里難免緊張不安,語氣中卻也盡量保持著一份敏銳的理性。沐莜冷聲問道。
今晚,注定是一個不詳之夜。
泠燁輕輕踏立在遙遠天際中高高聳立的塔尖之上,雙手隨著垂下,藏匿于寬敞的兩袖之中。
他微微頷首,嘴角淺淺上揚,勾起一道幾乎看不出的弧度,似笑非笑地打量著遠方墓地上的女人,目光魅惑卻冰冷。遙遙站著,做一個徹底的旁觀者,漠視著地面上的兩位化靈師以及即將發(fā)生的事情。
冷冽的狂風(fēng)拍打著黑色長袍,在撕拉之中發(fā)出呼呼的聲音,一頭銀色的長發(fā)在空中肆意飄動。
“神主,一切已準(zhǔn)備妥當(dāng)?!焙龆蝗擞伴W現(xiàn),出現(xiàn)在半空之中,單膝下跪,恭敬地低著腦袋,語氣卻不卑不吭。
聽者昂首,嘴角的弧度擴張幾分,卻不帶一絲溫度,若有所思,旁觀著這個世界的高樓大廈和急切的行人。
匆忙的行人痛苦地拖著一副疲倦的身軀,將身體緊緊裹在大衣之內(nèi)。泠燁冷哼一聲,眼中盡是不屑。他可憐生命的弱小,卻憎恨著靈魂的脆弱。
來到墓地中央,沐莜放慢腳步,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四周,將呼吸放緩,靈力匯聚于掌心,時刻準(zhǔn)備戰(zhàn)斗。
最后一絲陽光也已被兇惡的黑暗吞沒,天色完全陰暗了下去,世界陷入一片窒息的沉寂與黑暗。
狂烈的風(fēng)吹著高大的樹木像黑暗中的妖孽,發(fā)出颯颯作響的哀嚎,肆虐地恐嚇著,連同空氣,也開始變得危險而緊張。
忽然,遠方的黑暗之中傳來一陣陣驚心動魄的悲鳴之聲,墓碑之下的靈魂開始蠢蠢欲動,在陰冷的潮濕中化成一團團形態(tài)不一的黑霧,在黑暗之中快速匯集,迅速擴散,吞噬一切。
“你來的真慢?!鄙磉厒鱽頍o比熟悉的聲音,沐莜緊繃的神經(jīng)稍稍得以放松了一些,不禁莞爾一笑。隨即收起笑容,警惕地環(huán)視四周,做好萬全的防備狀態(tài),觀察著魔化之后的靈魂的動向。
七月的圓月,是靈魂魔化的狂歡。
準(zhǔn)備了一年之久的妖魔等到了這個夜晚早已失去耐心,變得囂張而狂妄,不惜犧牲自己,成為靈魂的毒藥,引誘其魔化,擾亂現(xiàn)世秩序,建立屬于它們的世界。
沐莜和凌逸一前一后,背對著彼此,十分默契地保護著對方此刻最脆弱的地方。
“來了。”凌逸鎮(zhèn)靜地判斷,語氣卻十分嘲諷不屑,帶著破壞的興奮快速說道。隨即轉(zhuǎn)身撤離,越過沐莜,在其正上方的空中轉(zhuǎn)運靈力,為沐莜的凈之術(shù)做好斷后工作。
得到凌逸的提醒,沐莜迅速調(diào)整身體。身體微微右偏,雙腳張開穩(wěn)住,目視前方,雙手手掌攤開,指間相對,呈塔尖形狀,全身散發(fā)著明亮的紫色光芒,神圣又妖艷。
墓碑上方黑霧凝結(jié)加深,忽地竄起成為龐大可見的實體,并以可怕的急速膨脹壯大。
沐莜等待著時機,觀察其動向,心里默默數(shù)著,十、九、八、……
三、二、一
“合”兩道聲音同時發(fā)出,沐莜雙手合十置于下顎。以她為中心,直徑十米的白色光圈眨眼間撥地而起,將空間中的黑色影團圈入其中,并迅速染上一層紫色的邊緣,發(fā)出艷麗的光彩。
惡靈實體的形狀清晰可見,像是濃煙,卻十分黏稠緊密,依附著彼此,尚未真正融合,只是不成規(guī)則極不穩(wěn)定的形狀。
它的變換速度非常之快,導(dǎo)致沐莜必須耗費全部靈力作用其上,方能稍稍將其壓制,但這樣卻無法持續(xù)。
沐莜的光緣很是吃力,明顯有些跟不上惡靈的移動速度。它痛苦地掙扎著,橫沖直撞地胡亂逃竄。
時機尚未成熟,但沐莜的法力卻有限,不能再與其消耗下去。沐莜皺著眉頭,額前的碎發(fā)被汗水沾濕,雙手顫抖著,不禁再次調(diào)整身體,才勉強站穩(wěn)。
“定“話音一下,圍繞在黑霧邊緣的光邊緊縮,化而為線為繩,緊緊纏繞著惡靈的實體,使其不能彈動,定格在空中。
一切只在瞬間。
沐莜眉頭緊鎖,咬住下嘴唇,疼痛早已麻木,血腥的氣息從舌尖縈繞,惡靈的掙扎反噬著她的身體,猶如利劍割破肌膚。疼痛融入鮮血,開始沸騰,沖擊著沐莜身體的極限。
惡靈是妖怪對純良的靈魂引誘而成,是靈魂本身對現(xiàn)世的思念、不舍和對死亡的憎惡的極端化。
妖魔利用靈魂肉身的死亡,引導(dǎo)他們一點點墮落,至地獄的深淵,變成真正的不可救贖的惡靈,最后只能灰飛煙滅,脫離輪回之列,永世不得超生。
化靈師分為兩類,滅與凈。而沐莜的執(zhí)著,就在于拯救和贖罪。
十年前,從她發(fā)誓要成為一名強大的凈之化靈師那一刻開始,她的信念和目標(biāo),便是引導(dǎo)魔化初期的靈魂到達死神之區(qū),再由死神斬斷其與現(xiàn)世的聯(lián)系而羽化轉(zhuǎn)世。
一個也不能落下!
這是執(zhí)念,也是信仰。
沿著光圈,靈魂的絕望與憎惡像無數(shù)根針,狠狠地扎進沐莜的身體,讓她每一寸皮膚都飽受著烈焰灼燒的疼痛。沐莜通過光圈與每一個靈魂建立聯(lián)系,看到他們哀痛的前世。
那些殘酷的事實,撕拉著沐莜的所有神經(jīng),使她的身體不受控制,顫栗著。。
雙手顫抖著,惡靈的掙扎因為這輪明亮干凈的圓月而變得比想象中更加強勢。
毫無他法,沐莜只能選擇死死硬撐。
她無法做到拋棄已經(jīng)被她的靈力束縛住的任何靈魂。
它們能夠被束縛,能夠感受到自己的氣息并靠近自己,就意味著擁有羽化的可能。
只是今晚,妖氣太重。
沐莜喘著大氣,眼前的世界開始變得朦朧模糊,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撐住,或者能撐到何時。
“光圈太小,妖化的靈魂沒有全部被束縛住。我去收拾剩余部分,你能堅持住嗎?”凌逸眉頭緊皺,望向遠方愈發(fā)兇惡的惡靈,關(guān)切地問道。
他最擔(dān)心的,莫過于沐莜會不惜以傷害自己為代價來保護這些靈魂。
圈外的黑霧是真正的妖怪,失去了人性和與現(xiàn)世唯一的連接,一心只想著破壞和毀滅。凌逸必須趕過去收拾那些令人生厭的東西。
臨走前,凌逸再次看向沐莜,滿是無奈與擔(dān)憂?!捌炔坏靡?,別傷害自己。直接破滅。”看著沐莜那因為倔強和逞強而變得蒼白的臉頰,凌逸放低聲音,祈求道。
說罷便離開了。
“為什么我要這么早就死了?”
“為什么這個世界要這樣對我,我還有好多事沒有做啊?!?/p>
“為什么,好舍不得我的孩子?!?/p>
“我的病什么時候好起來,好痛苦,好痛苦?!?/p>
……
“啊”所有靈魂對現(xiàn)世復(fù)雜的情感順著光圈傳入沐莜的腦袋,深入骨髓,仿佛那些聲音就是從她心里發(fā)出一般,就在她耳邊,怨恨著,痛苦著,不斷地撕拉著她的靈魂,吞噬著她的身體。
對死亡深深的恐懼,在這個黑暗的世界里,被無限地擴大。
“沐莜,快滅!”凌逸知道她的承受能力已經(jīng)到了極限,急切地看向她,皺著眉頭,命令道。
再這樣下去,沐莜會直接奔潰,被靈圈中的能量反噬而魂飛魄散。
沐莜聽見了凌逸擔(dān)憂關(guān)切的聲音,但她不能再分心回答凌逸的話,現(xiàn)在,她只能這樣做。
沐莜咬破嘴唇,疼痛刺激大腦神經(jīng),迫使她變得清醒。她定了定神,恢復(fù)了幾分清醒,更加堅定地看著搖晃不定的惡靈。
面對那些無辜的生命,她,如何能做到放棄?
確定之后,沐莜的內(nèi)心平靜了下來,屏住呼吸,閉上雙眼。
她一定要,拯救他們,為自己贖清對母親的罪孽,出生的罪過。
“不可以”凌逸大聲喊道,聲音卻被一陣強烈尖銳的悲泣聲遮掩。
即使知道她的想法,卻來不及阻止,凌逸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瘦弱的身影消失在一片刺眼的白色光芒之中。
四周的聲音逐漸弱化,沐莜緩緩地睜開雙眼,靈魂以人類的外形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
“不要拋棄我們?!币粋€小女孩的聲音微弱地從沐莜的身后傳來。
“我知道,你們不想離去。”沐莜看著這個膽怯地站在她的面前的年僅十歲出頭的女孩,那雙靈動的眼睛閃爍著晶瑩的淚花。
眼前展現(xiàn)出一幕幕女孩如何被人虐待,鞭打致死的畫面。
眼淚不停地滑落,痛苦從未如此清晰。
鮮血浸透了每一寸記憶,嬌小的臉上滿是恐懼和絕望,眼神失去光彩,只剩下憎恨和絕望。
可即使這樣,她還是想要活下去,還是愛著這個世界,所以才會化作靈魂,想要以另一種姿態(tài)出現(xiàn)在現(xiàn)世。
“對不起,你們回不去了。離開現(xiàn)世羽化轉(zhuǎn)世吧。”沐莜說的很輕,其中的無奈與悲憐又有誰能說得清楚。
說罷,她端坐于地,雙手合十,輕輕呢喃著。
“愿現(xiàn)世所有之靈魂,除痛苦之夢魘,附身于吾,斷殘世之念?!?/p>
“寄!”
話音剛落,白色的世界瞬間聚集,扭曲于一束,猶如細(xì)長的銀針從天而降,直穿沐莜的心臟。
萬箭穿心的痛楚撕裂著沐莜,仿佛陷入泥沼之中,四周彌漫著令人作嘔的惡臭味。
“滅!”見沐莜如此痛苦,凌逸加快動作,打算速戰(zhàn)速決,盡早結(jié)束與妖魔這無休止地消耗。他心疼沐莜的決定,卻也清楚地明白,即使明知會更痛苦百倍千倍,她一定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從小到大,他都只能這樣看著她,一次次的為了靈魂而受傷、痛苦。
他知道,她在贖罪。
十年了,已經(jīng)整整十年了,已經(jīng)夠……了吧。
黑暗中的光束消失,整個世界迅速沉寂在一片荒蕪之中,四下一片靜寂,猶如死亡浸染著每一寸土地,卻又好似一切都未曾發(fā)生,回到原點,卻早已不是最初。
凌逸接住失去意識的沐莜,輕輕抱起,在空中畫出一扇傳送門,回到沐家。
泠燁站在死寂的黑暗中,冷漠地看著方才每一幕的發(fā)生。
一切本就與他無關(guān)。
可記憶深處的某個地方,卻在這夜空中,浮現(xiàn)在眼前,絞痛著,折磨著。塵封了數(shù)百年的痛苦,突然被某雙無形的手觸碰打開,盡數(shù)傾泄,灼燒著,撕扯著。
本以為已經(jīng)結(jié)痂了的傷口,塵埃之下,卻正在慢慢化膿,流血,蝕骨錘心。
那個女人的臉,怎么會如此相似?
但她們,不可能是同一個人。
泠燁緊握拳頭,閉眼沉思,靜心凝神。許久,泠燁慢慢張開雙眼,冷冷地看向遠方,沒有任何情緒,猶如冰霜。
忽而,他側(cè)目看向旁邊的墨青,道:“如何看?”聲音空靈冷澈,眼眸中的犀利與陰狠一閃而過。
墨青低頭,這是契靈師對死神的敬重,道:“俗世紛擾,令人無奈。”簡單干脆的回答。
泠燁的眼神暗了暗,隨即恢復(fù)常態(tài)。
腦袋里卻忽然閃過沐莜那慘白的臉,眼眶凹陷進去,眉間發(fā)黑,已是死相。
她,活不過今晚。
“收拾一下”聲音隨著風(fēng)傳到墨青耳中,泠燁卻早已消失如煙。留下墨青收歸化靈師除凈的靈魂,斬殺剩余那些不知死活的惡靈和妖怪。
回到沐家,沐楓急忙叫人去請靈醫(yī)。
妻子十年前已過世,沐莜是他唯一的親人,他此生不求其他,只求女兒能夠平安幸福,做個平凡的女子,結(jié)婚生子。
靈醫(yī)吳恩剛下車便被沐楓急匆匆地帶到了沐莜的房間,凌逸被隔絕在外。
自墓地回來,沐莜的臉色越發(fā)蒼白,體溫也在迅速下將,生命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迅速流逝。
凌逸站在屋外,痛苦而懊惱,一拳砸在墻上,留下一片血紅。
若這一切不曾發(fā)生,那該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