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房間里坐了一會兒,裹好圍巾帽子拿著英語書出去找他。
他坐在十七樓和十八樓之間的樓梯上,似乎早就料到我會出去,莫名其妙的說:“我就知道我沒看錯你。”
他是指什么,說我奮發圖強好好向上,還是別的什么。
樓道里寒氣逼人,不過寒氣讓人清醒,也很好。
我坐在他左邊,我的聲音小他的聲音大,還是他背什么我背什么,像是在學校里一樣。
他說:“寧晨,咱倆立個目標吧,寒假把這本單詞背下來。”
我笑,當然好。
“那咱們要換個樓層,十四樓怎么樣。”
我的寒假計劃,真的要揚帆起航了。
每天早上,他在十七樓的樓道里等我,我們兩個一起去吃早飯,然后去十四樓的樓梯間背單詞。
天寒地凍,地磚坐一會兒兩條腿就麻木了,于是我們開始爬樓梯,從十樓爬到十四樓,每爬一層樓背十個單詞。
第一天爬完,我回去躺了小半天,第二天醒來像被人毆打過,腿上每塊肉都是疼的,不過兩三天的疼痛期度過,人反而越來越有精神。
不會有人來的高層樓梯間成了我和蘇正陽的小小基地。有時候背累了,會聽一會兒歌,透過樓梯上的小窗朝外看,林城被掩蓋在厚重的積雪之下,早起的人們已經開始一天的勞作和生活。
太陽逐漸升起,我們看見每個新一天的到來。
我不是沒有見過林城蘇醒的樣子,很多個在教室里的早自習,我從作業中抬起頭,就能看見第一秒的日出。
但這是不同的。
我沒辦法訴說這種快樂,不僅僅是和喜歡的人每日見面說話的開心,而是我能感覺到,一股更為磅礴的力量蔓延在我的身體里,和每日份的日出一樣鮮活。
這才是十七歲的寧晨最好的樣子。
蘇正陽的爸媽很忙,經商家庭,做的就是走南闖北的買賣,每一筆收入都是起早貪黑的報酬,來之不易。這些年兩個人的門路拓展,生意越來越紅火,但也越來越忙碌,經常天黑透了才回來。
學校時間有限,每個課間都像是行軍打仗,加上男女生說話等同違紀的校規,我和蘇正陽偶爾說上兩句話,也僅限于學習。
我只知道他成績好,家鄉是南方,卻不知道他為什么要千里迢迢跟著父母來到北方,換做是我,肯定不愿意的。
這些天除了背英語,我們也會聊一些有的沒的,坐在十四樓的樓梯上,一點點成長趣事都能延伸出一個小時的對白。
在這樣的對白里,我從蘇正陽那點“我什么都會”的小驕傲中,聽出了他對爸媽和家庭的不舍。
蘇正陽小時候爸爸媽媽事業剛有起色,顧不上管他,他只能看著其他小孩被父母接回家,自己一個人去坐公交車,下了車走上二十分鐘去菜市場,自己買菜做飯,自己收拾家務,自己給自己聽寫語文詞語
——先在紙上寫下拼音,然后再默寫出來。甚至自己給自己寫成績單的家長評語,很小就學會一手龍飛鳳舞的亂字。
他很省心,也很少違逆爸媽的想法,過早獨立的孩子,看事情更成熟分明,爸爸媽媽背后有多少辛苦,他肯定都明白。
每個人都不是生下來就是這個樣子的,蘇正陽這副吊兒郎當卻很有主見的性格,也是十多年一點點打磨出來的成果。
哪有什么一帆風順的成長呢。外人只是看到了結果,于是只會發出羨慕的感嘆。
就像之前的我。
我們背到一篇講成長的英語作文,我想起很多小時候的糗事講給他聽,他出奇的安靜,我問他,那你小時候呢,你小時候有什么好玩的事情。
然后他給給我講了這些,這個看起來很好玩的男生,其實擁有著很無聊的童年。
最有意思的事情可能是,他踩著小板凳幫忙掛窗簾,一不小心掉下來,被仙人掌扎到了屁股。
平日里總是嬉笑的男生神色淡淡,也有不滿,但轉瞬又是不在乎的樣子。
“你看,你就是被你爸媽慣壞了,什么都不會。嘖嘖嘖,你看我,我初中時就能模仿半個班的家長簽名了,想當初也是上學一大副業,賺了好幾筆早餐錢呢。”
他得意洋洋的羞辱我,我這個被說成什么都不會的人也沒跳腳,就坐在冰涼的樓梯上聽他說。
面前少年那張很會耍貧的嘴,肯定也說過很多偽裝瀟灑的話安慰他的爸爸媽媽,證明自己活得很好,也是保護所愛之人的一種方式。
越會說的人,越孤單。
我看著窗外,忽然說:“蘇正陽,咱們堆個雪人吧。”
“大冷天的去哪堆雪人啊,再說樓下雪都化了。”
“我知道哪里有。”我把英語書合上,把他從樓梯上拽起來,想一出是一出的猴脾氣又上來了,“走走走,你爸媽也該出門了,回家拿裝備,帽子手套全戴上,我帶你去個好地方。”
我回到家,找出一副最厚的手套,還從廚房里拿了一段胡蘿卜和一把栗子,一邊吃一邊等蘇正陽。
口袋里的栗子快見底了,蘇正陽才搖搖晃晃的從電梯里出來。
其實是小區后的一片冰湖。
那里原本是個魚塘,魚塘主身份闊綽,還有個能在人前說上話的顯貴親戚,當初開發商為了買下這塊地,花了不少功夫。
據說原本的計劃是填湖,挖土機準備就緒又被撤離,換了個理由說影響風水,居民區建成后新城區工作忽然停滯,這塊沒了魚的小池塘成了一片荒湖,就這樣孤零零的被遺忘在這里。
冰上氣溫低,放眼望去都是白色,一周前的雪保存的仍舊完好。
上次堆雪人還是小學時候的事情,我和我姐在老家的院子里,堆了兩個四不像,我姐自豪賜名“麒麟和饕鬄”。
就沖這個名字就能看出他們長得多奇怪了。
雪是蘇正陽的開關,站到冰面上,他整個人都興奮了,語氣都是昂揚的:“寧晨,咱倆滾雪球吧,比誰滾的大。”
我笑:“滾不起來的,那都是動畫片騙人的,一滾就碎了,只能一點一點堆,像堆土一樣。
我手殘,蘇正陽也好不到哪去,半小時后蘇正陽面露憂愁的看著我們堆好的雪人——安眼睛時我力量過大,第一個腦袋碎掉了,于是我們又在那半個腦袋上面續了一半,看起來挺猙獰的。
我覺得這事我倆都有責任,但蘇正陽言之鑿鑿,說我拉低了他的水平。
“起個名字吧。”他忽然說:“雖然丑是丑了點吧,但留個紀念,沒準我這輩子就堆這么一個雪人了。”
“怎么會,林城每年都下雪。”
“我又不是林城人。”
“至少明年你會在啊,到時候再來堆一個,二胎。”
“滾蛋。”他翻了個白眼,然后聲音慢下來,“再說明年...也不一定...”
話題一下子變的傷感,他在樺實上了半年學,我已經忘了他是個隨時會回到家鄉的人。面前的雪人沉默的看著我們,鼻腔口腔噴出來的哈氣,開出一朵存活時間為一秒的霧花。
“堆完了就回去吧,太冷了太冷了。”我特別做作的用手去捂耳朵,裝出一副冷得不行的樣子,舉到一半才想起手套上全是雪水,被冷風一吹早就變成了冰碴子。
我只是不想進行剛剛那個話題,對所有應付不來的未知,我的第一選擇永遠是逃避。
湖面上方圓三米的雪都被我們征用了,此時腳下只剩下實打實的冰面,光溜得很,我第一腳邁出去直接跪下了,臉朝下,摔得特別結實。
作為一個標準南方人,蘇正陽被我嚇壞了,他害怕我的把冰面砸碎,我們兩個撲通一聲掉進冰水里。
“要是掉進去得多涼啊。”他瘋狂感嘆,我瘋狂瞪他。
上了電梯才發覺膝蓋疼,剛剛那一摔是膝蓋著地,寒冷減緩了疼痛感知,身上暖和起來后痛覺也恢復了,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
蘇正陽送我到家門口,但是我媽沒來開門。
這不合常理,我媽一般不會出門的,外面冰天雪地的,她能去哪兒?
“可能去買菜了。”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理由。
“那...那你去我家吧。”
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