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嶺城已經到了極限。
坐在院子里烤火的燕王心里明白,但他不能動,他知道,皇上的注意力還在自己身上,只要他敢表露出任何沒有瘋了的跡象,不止他的生命不保,在殺胡口他的家人會一個不留。
守城的四位將領也知道,他們抵抗蠻荒族人的防御工事已經只夠抵抗一次全面的攻擊,之后……之后他們也不知道怎么辦。
夜幕降臨之時,蠻荒族人生火造反,雙方偃旗息鼓。
蕭樂貯立在城墻之上,望著浪天涯消失的地方。
碧瑤和小蘋來到她身旁,前者拿著幾個饅頭遞了過來,道:“你一天未吃東西了,吃點吧!”
蕭樂接了過來,咬了兩口,眉頭一皺,顯然,這饅頭不合她的口味,她輕嘆一聲,問道:“他會回來嗎?會來救我們嗎?”
小蘋看了一眼遠處的無數篝火,隱約間可以看到蠻荒人高大的身影在走動,她皺著眉頭,道:“現在還來石嶺城不是送死嗎?”
蕭樂的神情暗淡了下去。
碧瑤瞪了一眼小蘋,勸道:“他總給人帶來驚喜,帶來意想不到的事情,我相信他一定會來的,可能只是被什么事情耽擱了,或者不知道這里的危險,所以才沒有出現。”
蕭樂凝眸望著一片黑暗的森林,悠悠道:“若是那夏花開在這里,他會不會就這么走了?”
碧瑤一愣,沉默不語。
小蘋看著成群的士兵靠在墻角在休息,與一個年少滿身是傷的士兵對眼之后,她眨了幾下圓溜溜的眼角,回頭看了一下城墻下用白布蓋著的十幾具尸體,又看向城墻外下面蠻荒人的尸體,問道:“死亡到底是什么?”
碧瑤一手搭在她肩膀上,道:“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是不可或缺的,它伴隨著生而到來,是每一個人,每一個物種,每一件東西都會有的。”
這話從一個年輕姑娘嘴中說出,著實讓邊上的一些士兵心中驚訝了一番。
幾個老兵抬起疲憊的眼睛,望著碧瑤。她的生命正燦爛,正開放的鮮艷,絲毫把她與死亡聯系不在一起,或者說還根本沒未到那一步,而她卻描述的那么貼切,如同行走過死亡峽谷一般,才會把生命看的如此透徹。
蕭樂悲傷道:“死了就什么都沒了,再也喝不到美酒,吃不到美食,看不到鮮花,享受不到陽光,永遠埋在漆黑的地底,被蟲子啃咬自己的身體,一點點的慢慢腐爛,最后變成白骨,化為塵埃,什么都沒有。大家也把你遺忘,你就好像從未來到過這世界之上,總之死亡是最壞的事情。”
她說完,慢慢蹲下身子,靠在城墻上,或許她累了,把頭埋進自己的身子里,不到一會就沒了動靜,好像睡著了。
碧瑤指使小蘋拿來一塊布毯,替她蓋起來后,二人轉身走下城墻,找地方歇息去了。
八皇子雙眼充滿血絲,一身盔甲上滿是臟污和血跡,血跡倒不是他自己的,而是救治傷病時留下的。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憊,但他知道他不能倒下,或者表現出任何絲毫的灰心和絕望,這里幾千人都在看著他,需要他的指引,需要他的鼓勵。
他現在已經成為這群人的燈塔,在暴風雨中為迷失在風暴里的船只指引歸家的方向。
他在城墻巡視了一番,慰問年輕的士兵,與老兵互相交換一下眼神,給他們繼續戰斗下去的勇氣和希望。
可誰來給他信心?誰來給他勇氣?誰來給他希望?
只有他自己,或者說他體內流著的朱家血脈。
林天知道八皇子已經是在強撐,下了城墻后,低聲道:“殿下,去歇息會吧!再這樣下去,你身體會跨的。”
“不行,我要一直出現在大家的視野之中,讓他們看見我,知道我一直都在。”八皇子說罷,坐在一塊石頭上。
碧秀心從帳篷里走出,洗了洗手里的血跡,接過一個士兵遞來的食物和水,慢慢朝八皇子走過來,道:“殿下,士兵的情緒已經越來越低落和不穩定了,在這么下去,我怕會出問題。”
朱見深輕嘆一聲,道:“陛下什么時候才肯讓南越城的兵馬支援過來?這幾天蠻荒人都是小規模的攻擊,被我們抵擋了下去,可照他們習性來看,明天一定會舉兵大攻,到時可該如何是辦?”
林天低聲道:“殿下,讓我護送你離去吧?”
朱見深堅決的搖了搖頭,道:“我若走了,你也會看不起我吧!”
林天一震,也不在言語,席地而坐后,道:“秀心,你放心,蠻荒人除非踏過我的尸體,否則他們休想傷害殿下半根汗毛。”
旁邊燃燒的火油發出刺鼻的問道,碧秀心默默吃著自己的晚膳,抬起頭看了一圈,見所有士兵三五成群的擠在一起,眼神之中已沒有前幾日的斗志和兇狠,取代而之的是落寞和死灰。
也許他們知道他們自己已經是必死無疑了。
但人會在臨死前掙扎,這是對生命的渴望,對生命的熱愛,誰都希望活著,而不是去死,可他們沒有退路。
石嶺城是個被遺棄的地方,很多士兵來了這里,會與當地的居民結合,組成家庭,將領也只是鎮一眼閉一只眼,所以,他們不能退(根本就退無可退)。可是人就會想活著,活著必須打敗蠻荒人,但這是比退走還要困難的事情,自然而然,困在石嶺城的所有士兵變成了一種煎熬。
在死亡邊緣掙扎的煎熬,這種煎熬將一點一點磨滅他們活下去的希望和勇氣,若城池早日破開還好,他們可以用死亡結束,不用再受心靈支配活下去的愿望。
他們每呼吸一下,煎熬便加重一分,直至崩潰,到最后,只有鮮血能結束這一切。
不過他們還是有一絲希望的,那便是離這里不到百里地南越城集結的軍隊,可已經過去這么久,援兵遲遲不來,這讓他們又開始變得絕望。
就好像一個人困在深井之中,抬頭便能看見天空,看見自由的云彩,可他們就是出不去。
最痛苦的事情莫過于此,比死亡還可怕。
但人不該是心懷希望,一切便都還有希望嗎?
此刻,等待和抵抗是他們現在唯一可以做的事情,別無他法。
※※※
深夜,漆黑的燕王府中,幾個侍女早已睡下,護衛去支援城防。
在萬般寂寥中,燕王的神態恢復了正常。
他從床上起來,來回在房間踱步,透過窗戶,他看得到遠處城墻上的點點火光和幾個來回走動巡視的士兵。
征戰多年的他,已經在暗中看穿了這一切。
唯一一點讓他意外的是八皇子,沒想到他能帶領軍隊抵抗蠻荒人這么久,這是他沒有預料到的事情。
可他也明白,明天,石嶺城便是大限。
即便是他出去指揮作戰,也無事于補。
他思忖良久,磨墨提筆,寫下一封書信,吹了一下口哨,從門口院子里飛來一只黑鷹,停歇在他的窗臺上。
燕王把信件折小后塞進黑鷹腳下的竹筒里,摸了摸它光滑的羽毛,低聲道:“全靠你了。”
黑鷹仿佛通靈一般,望著燕王三息之后,翅膀‘噗騰’一聲,展翅高飛,朝北而上,消失在漆黑的夜空。
燕王負手而立,白天那副癡癡傻傻的模樣瞬間消失的無影無蹤,轉而代之的是一種君臨天下,披靡所向的王者之氣。
他自言自語道:“犯眾怒是你下的第一步錯棋。”
未到黎明,最黑暗的時刻。
對面的蠻荒戰營響起了一聲震天的號角聲,驚醒了沉睡中的守衛。
無數人“唰”的一聲站了起來,拿起手中的兵器,靜靜等待著。
已方的戰鼓也捶了起來,守城的將領大聲喝道:“敵襲,敵襲,敵襲……”
八皇子一個機靈,從地上臨時搭建的床坐了起來,他根本沒有脫衣服,穿著鞋子在睡覺,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睛,快步跑上城墻。
在對方舉著的火把來看,黑壓壓一片。看來蠻荒人想要在黎明之前結束這場本就早該結束的戰爭。
大地為之顫抖,轟隆的腳步聲快要掩蓋他們的鼓聲,這是死亡的征兆,是死神前往人間步伐的聲音。
八皇子拔劍而立,他瘦弱的身影站在城樓的最處,高聲喝道:“我朱見深以太祖皇帝之名,在此立誓,本王乃朱家之后,華夏子孫,我在,當抵抗到侵略者最后一步,與城共同亡,與諸位將士和同胞共存亡,定不將我中州國的土地讓予半分,我亡,亦將身化忠魂,佑我華夏永世不衰,此誓,日月為證,天地共鑒,仙魔神鬼共聽之!”
林天拔劍高呼道:“衛我中州,護我社稷,人在城在,人亡城亡。”他用內力喊出此話,聲音變得雄厚有力,盤旋在石嶺城上空久久不能散去。
三息后,所有士兵都高舉武器,同聲喝道:“衛我中州,護我社稷,人在城在,人亡城亡……”
幾千人的同聲吶喊,如同一道利劍要破開這黑夜一般,刺破敵人的心臟,用鮮血結束這一切。
沒有投降,只有死亡。
凄涼而又悲壯。
被遺棄的將士,被遺棄的城市,他們守護的是心中的家,是那個能在黑暗給你點溫暖的家。
他們是幸運的,為家人而戰死,為國家而捐軀。
他們是悲哀的,為權利而犧牲,為皇位而身死。
八皇子高喝一聲,道:“開城門,全部出去迎戰。”
殊死一搏,沒有退路。
蕭樂與碧瑤和小蘋站在城墻上看著沖鋒而去的戰士,都是互相望了一眼。
蕭樂拿出一把匕首,道:“碧瑤姐,你幫我一個忙,待會城破之時我可不想落在蠻荒人手里被他們折磨,你殺了我。”
小蘋哭著道:“蕭樂姐姐,你干嘛呀……”
碧瑤拿起匕首,點頭道:“好。”說罷,看著小蘋道:“我們一起死,黃泉路上也有個伴。”
蕭樂抬起頭,又看了一眼黑森林,道:“你什么時候才出現?我就要死了……”
沒有城墻的守護,許多士兵根本不是蠻荒人的對手,他們要四五個圍攻一個才會有一點勝算,而蠻荒人又比他們多,可想而知戰況是多么激烈。
林天與碧秀心二人拿著武器護著八皇子,劍每揮一下,便有鮮血濺起,他毫無保留,像一個剛出江湖的愣頭小子,也由不得他保留,如此打法,真氣最易枯竭。
四大守將領兵苦苦支撐,不到片刻,只余下趙之一人。
基爾棒硬在戰場中見到林天的身手,提著重捶就沖了過來。
林天一劍劈飛三個沖上來的蠻荒戰士,聽見身后呼嘯風聲,提劍反撲之時,“鐺”一聲,只覺虎口發麻,人被震得退開三丈有余。
他知道自己遇到了對手,抬眼望去,與基爾棒硬對望。
基爾棒硬冷笑幾聲,跨步沖了過來,揚起重錘,朝著林天的頭上狠狠砸去。
林天知硬拼不過他,就地一滾,躲開攻擊,砍翻一個想趁機傷他的蠻荒戰士。
基爾棒硬一擊不成,突見八皇子身上穿著不一樣的盔甲,想起這人自己見過,看來他便是首領,轉身朝著八皇子襲去。
碧秀心沒有林天的幫助,壓力大增,正欲退開之時,斜眼瞄到基爾棒硬持著錘子朝著八皇子橫掃而去,大喊道:“躲開,殿下。”
八皇子哪曉功夫,他站在這里不過只是一個鼓舞士氣之用,轉過頭也只能眼睜睜的看基爾棒硬的武器朝自己攻來。
情急之下,碧秀心雙腿一用力,身子彈跳出去,擋在了八皇子前面。
“砰!”
一口鮮血從碧秀心的嘴里吐出來。
不待基爾棒硬再下殺手時,林天無比凌厲的劍氣已經尾隨而來。
基爾棒硬手臂被劃中,鮮血直流,他也吃痛的往后退開。
八皇子趕忙抱著已經暈死過去的碧秀心,查看了她的呼吸,一把拉著林天道:“帶著她走。”
林天似在猶豫。
猛然,碧秀心一把抓住了八皇子的胳膊,梗咽道:“我不后悔。”
林天眼眶一紅,解開腰帶,把她背在背上系好后,堅決道:“那便黃泉路上再見了。”言罷,大喝一聲,手中劍影叢生,撲進了蠻荒人群中。
天邊終于出現了魚肚白,又是一個晴朗的日子。
石嶺城里的公雞不停的打鳴,許多鳥兒在戰場上空盤旋鳴叫。
守軍已經只剩下百來個,被逼退至城門口。
如呆宰的羔羊。
碧瑤已舉起匕首,抵在了蕭樂的喉嚨,道:“差不多是時候了。”
小蘋急的大哭,道:“碧瑤姐,你不要這樣,不要……”
蕭樂不甘心的看了一眼他消失的地方,默默閉上了眼睛。
碧瑤紅著眼道:“不要怕,小蘋,很快就完事了,姐姐也會下來陪你的。”
林天渾身是傷的站在人群前面,他已變成了一個血人,把碧秀心的衣服也染紅了。后者雙手緊緊抱著他的脖子,淚水從眼角滑落,在他耳邊輕聲道:“天哥,我們來世做一對夫妻好嗎?”
林天虎軀一震,熱淚盈眶起來,道:“不用來世,如果能活下去,我娶你做我妻子。”
碧秀心將頭埋在他脖子里,笑道:“那你不許騙我!”
林天道:“男子漢大丈夫一言九鼎,三姑六婆,明媒正娶,一樣也不會少。”
碧秀心凄美的眸子閃過一抹暗淡,道:“你下輩子不要改名字,我要去找你,還做你妻子。”
林天用劍撐著身子,虎軀搖晃了幾下,點頭道:“那你要記得少喝點孟婆湯,我怕你把我忘了。”
碧秀心因失血過多,臉色蒼白,嘴唇也看去一片灰白,她微微一笑,一滴淚水滑落下來,她感覺到是有些苦澀的,把頭緊緊靠在林天的脖子上,伸出一只手,勾起小拇指道:“那我們就這么說定了。”
林天也伸出手,二人拉了個鉤!
基爾棒硬拿著錘子哈哈大笑幾聲,一揮手,蠻荒士兵舉起手中武器再次發起了圍攻。
碧瑤的匕首也用力往前一推,蕭樂雪白的脖頸出現了一道輕微的血痕。
小蘋哇哇大哭。
朝陽升了起來,第一抹陽光照在血色的戰場上。
照亮每一個絕望和赴死的眼神。
“嗡!”
剎那間,一聲劍吟響徹天際。
一抹皎潔如月光的長劍從天而至。
“轟隆”一聲,插入蠻荒人和守軍的中間。
一個白袍黑襟少年斜飛而來,在五彩斑斕的朝陽下,如蓋世英雄一般。
他逆光慢慢走了過來。
碧瑤手中一松,匕首落到了地上。
蕭樂楞了片刻,哭著笑了起來。
小蘋一把抱住了二人,梗咽的說不出話。
浪天涯一臉笑意的看著眾人,道:“不好意思,我來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