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的場景悉數涌入司徒穆安的腦海，攜著雷霆千鈞之重，轟然撞開了他心底塵封記憶的閘門，頃刻間他的眼眶便泛了紅。

他僵直地站著，一身玄色錦緞常服上用極細的金線繡著九龍暗紋，在微光下隱隱流動，映襯得他原本就異常俊逸卻蒼白的臉龐更添幾分蕭索。那雙深不見底的墨玉眼瞳里已是水光瀲滟。喉結艱難地滾動著，他倏地低下頭，散落的幾縷鬢發遮住了眉眼，只露出一抹染上濃重悲涼的、近乎無奈的苦笑。

然后他聲音沙啞道:“求你，別跪我。”每一個字都刮擦著寂寥的空氣，也侵蝕著戚黛韻本就該千瘡百孔的心。

“永遠不要跪我，韻兒......”他微微抬起頭，試圖驅散眼中失控匯聚的滾燙濕意，細小的淚珠在泛紅的眼眶邊緣懸懸欲墜，“你跪我，疏遠我……我會難過……他日我若是走了……”洶涌的情緒如潮汐般勢不可擋，瞬間淹沒了所有言語的堤岸，只剩下沉滯壓抑的哽咽在喉頭翻涌。他深吸了一口氣，再緩緩吐出時，臉上已強行撐起一個柔軟而牽強的笑意，語調刻意輕快了幾分，試圖驅散不可言說又令人窒息的氛圍，“你我，這些日子，都要開開心心的，見到你……”他望向她，目光如水一般地描摹著她的輪廓，聲音沉靜溫和，“我心里很是歡喜！”

戚黛韻身后，是一株開得正盛的朱砂丹桂樹，她靜靜地立在那里，身著一襲天水碧的軟煙羅齊胸襦裙，裙擺層層疊疊如同新開的荷花，外罩一件近乎透明的薄紗披帛，被微風輕輕托起，恍若隨時會乘風而去的流云。裙身上用銀線疏落繡著細小的梨花暗紋，在搖曳的樹影下幽幽閃光，襯得她本就白皙的肌膚愈發細膩如玉。桂花細碎的金蕊簌簌落在她如瀑的墨發和披帛上，染上一縷清甜卻有些孤寂的香。

“可是我......”戚黛韻仰起那張清麗絕倫卻又透著一絲茫然不安的臉龐，纖長的睫毛像初春晨露中的蝶翼，微微震顫著。她清澈如琉璃的杏眸里，一層更深沉的水汽氤氳開來，與司徒穆安通紅的雙眼遙遙相對“我看到你，陛下，我只覺得悲傷。”話語出口的瞬間，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幾顆剔透如珠的淚已悄然滑落，在精致的下頜留下一道微涼的濕痕。

她微微一怔，下意識地抬起纖細白皙的手指憑本能去觸碰那道淚痕，指尖傳來的微涼讓她眼里的驚異更深。她抬眼，隔著簌簌飄落的桂花雨，目光牢牢鎖定司徒穆安，帶著一種近乎執拗的穿透力，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敲打在對方心上：“陛下......我總覺得，你一定瞞了我許多事......就像......就像你的身份一樣......”

她的眉心蹙起，小小的貝齒無意識地咬了一下嫣紅的下唇，“我腦子笨，想也想不明白，可是我覺得，我好像認識了你很久很久，我想我一定很愛你，真摯到每次見到你，都覺得痛如髓凝，又格外驚喜。一切，黛黛愚鈍，竟都看不真切”她尷尬一笑，這樣直白的表達竟讓她一時有些無地自容，她蹙眉頷首，靜靜等待他的回應。

可是跟煌煌天帝說這樣的話，實在是太過失了禮數。

司徒穆安怎么會不懂！

這番大膽又哀切的話語，如同一把鈍刀子，反復在他心頭拉扯。直扯得他血肉模糊，他喉頭劇烈地聳動著，一次次欲言又止，嘴唇顫抖著，仿佛有千言萬語在唇齒間激烈沖突、碰撞，最終卻悉數化作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硬生生被他嚼碎咽下去。他倉皇地將頭轉向一側空曠的殿外云海，避開她，司徒穆安下顎的線條繃緊如刀刻，手在寬大的袖袍中死死攥成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試圖用那尖銳的刺痛來強行壓制洶涌翻騰、幾乎要將他整個撕裂的復雜情緒——愧疚、深情、絕望、憐惜……交織成網。

“韻兒……”他終究只是勉強發出這個溫柔的稱謂，嗓音干澀得厲害至極。

于是他再次強迫自己看向遠方那壯麗無垠的仙界景色，聲音盡量放得平穩悠遠，帶著一種徒勞的引導，試圖將她敏感的思緒牽離。

“你看，大好河山，我們的秀美山川……”他伸手指向遠處無垠的云霞與偶爾顯露的青山一角，指尖卻在不自覺地輕顫，“如今你我一同......并肩......也算是......人間至樂。”他口中的“人間至樂”，此刻聽來卻帶著難以言喻的苦澀余韻。

戚黛韻感受到了他語氣中那份沉重的壓抑，也捕捉到了他轉過頭時那一瞬間幾近崩潰的情緒。

看著他高挑孤寂的背影如此單薄，看著他玄黑衣袖下緊握的拳頭，看著他微微顫動的肩線......一股莫名的沖動驅使著她提起裙裾，輕巧地踩過飄落的丹桂花海，她伸出溫軟的手，小心翼翼地攥住了他玄色袖袍的一角。

那衣料入手微涼而厚重，上面繁復的暗紋有些硌手。

“不要難過了！陛下，”她的聲音放得極輕，像夏日湖面掠過的微風，帶著小心翼翼的安撫。清澈的杏眸微微睜圓，盛滿了純粹的擔憂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畏懼，她害怕自己的言行會徒增他的負擔。

“我......我不跪你便是了！”頓了頓，她深吸一口氣，像是做出了某種重要的決定，眼神變得溫順而堅定：“那些事，你不想說，我不聽便是。我信你......”

最后三個字，她說得異常清晰，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果敢和依賴。

這簡單純粹、帶著暖熱的觸碰，和那一聲毫無保留的“我信你”，如同投入冰淵的一簇星火。

司徒穆安渾身劇烈一震！一直緊緊繃著的某種弦，那強自壓抑、堪堪維系著的理智堤防，驟然間裂開了一道縫隙。

積蓄的所有苦痛、眷戀、不舍、渴望……如同決堤的洪流，瞬間沖垮了所有桎梏。他沒有絲毫猶豫，幾乎是憑著本能，轉過身，長臂一伸，無比精準又帶著無法形容的急迫和巨大力量，將眼前纖細柔軟的身軀一把攬入懷中！

雙臂牢牢環住，力道之大，似要將她纖細的骨骼都揉碎，整個嵌入自己冰冷的胸口。

她的發頂抵著他的下頜，那熟悉又遙遠的花香氣息瞬間將他完全籠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