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個人,活在這被遺忘的邊緣角落。
在這方遺世獨立的畫中天地,日子如同山澗溪流,平緩而無聲地滑過。
司遙每日的軌跡,簡單得近乎刻板。
日出時,她便提著一只素雅的藤編小籃,赤著足,踏過沾滿晨露的茵茵草地,來到她精心開辟的小圃前。
那片被她用心照料的土地,如今已生機盎然。幾畦青翠欲滴的萵筍挺拔而立,邊緣鑲著一圈開著細碎白色小花的韭菜;旁邊是爬滿竹架的碧綠藤蔓,隱約可見藏于繁茂葉下的飽滿豆莢和嫩生生的黃瓜。
她蹲下身,纖細的手指熟練地撥開葉片,檢查著是否有害蟲侵擾,或細心地除去夾雜在蔬菜間的幾根草。
陽光透過稀疏的林葉灑下,在她專注的側臉上投下柔和的光斑,鬢角散落幾縷未被發髻攏住的烏黑碎發,隨著她的動作輕輕飄動。
照料完菜圃,她便會回到她那間雖然簡陋卻收拾得一塵不染的草廬。
推開吱呀作響的柴扉,里面陳設極其簡單:一床,一桌,一凳,墻角立著一個盛滿清水的粗陶水缸。
她在屋前的石階上席地而坐,面對著波光粼粼的小溪,閉上眼,開始按照基礎心法緩緩吐納。
靈氣如同無形的涓涓細流,從畫中的山川草木間被吸引過來,縈繞在她周圍,帶著草木的清新與溪水的微涼,一絲絲滲入她的四肢百骸。
初時那股在體內橫沖直撞、幾欲撕碎她的暴虐之氣,在這日復一日的溫養與修煉中,似乎也被撫平了些許棱角。
汗水浸濕了她額前幾縷細碎的發絲,順著她光潔但略顯蒼白的臉頰滑落,滴在身下有些粗糙的巖石上,留下小小的深印。
修煉完畢,她常常會走進那座爬滿青苔、古意盎然的小書閣。
里面光線略暗,空氣中彌漫著陳年紙頁特有的陳舊墨香,混合著淡淡的木料的氣息。
高大的書架直抵低矮的木梁,上面擺滿了各式線裝古籍。她隨手抽出一卷,用指尖輕輕拂去封面上不存在的灰塵,走到窗欞前,借著透入的自然光靜靜翻閱。那上面的文字,許多對她而言艱澀難懂,所記錄的術法更像是縹緲的傳說。
但聽著窗外清脆的鳥鳴和潺潺的水聲,手指摩挲著泛黃紙頁,心境竟能奇異地得到片刻的安寧。
時光就在這樣單調而規律的節奏中悄然流淌。
兩個月,竟也很快過去了。
這日清晨,司遙如常坐在溪畔的青石上發呆,目光無意間掃過草廬門前懸掛著的一件物品。
那是她用山中尋來的柔軟藤條、草莖和小塊玉石,笨拙地盤繞鑲嵌而成的一個物什:圓盤狀,刻著不甚規則的刻度,一根細長的帶有小小玉墜的草莖作為指針,懸掛在下方,受著微弱氣流的影響,極其緩慢地、轉動著.......
這是她憑著記憶中司天監那些巨大渾天儀的輪廓,嘗試復刻的自制鐘表。
雖然簡陋粗糙得可笑,與真正的計時工具相去甚遠。
當她的目光落在那根微微晃動的小針,意識到這東西竟然真的在用自己的方式,記錄著她在這方寸之地流逝的時光時……
司遙的唇角,不由自主地,向上彎起一個柔和的弧度。
笑意,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一顆石子,在她長久籠罩著陰霾與驚惶的清秀面容上,漾開一圈圈真切的漣漪。
那雙眼睛,彎成了好看的月牙形狀,眼中那揮之不去的憂懼被短暫地驅散,露出澄澈的底色,仿佛瞬間盈滿了整個春天的暖陽。連鼻梁上幾顆細小的雀斑,也在這明媚的笑容里顯得生動俏皮起來。
她的笑容是如此的放松與純粹,發自內心,如同久旱的枯木終于沐浴到了春風細雨,帶著一種遺忘了世間愁苦的酣暢。
她很久很久,沒有這樣無憂無慮地笑過了。
自上次在那極盡奢華的第二重宮殿別過,已有兩月有余。
那個行蹤詭秘、容顏傾城亦近妖的孟青萱,便如同人間蒸發一般,消失在這畫中世界。
但某些念頭,如同一顆小小的種子,在她平靜的獨處時光里,悄然發了芽。
她并非刻意思索,但那句話卻總會不經意地在腦中浮現:“最后一句……往往便是人心深處最重要的執念……”
執念……
司遙坐在潺潺溪邊,將赤裸的雙足浸在清涼的溪水里,任由小小的銀魚啄吻著腳趾,帶來細微酥癢的觸感。她真的很好奇,好奇得心尖都有些微顫。
那個實力深不可測的孟青萱,他如此執著的會是什么?是對力量的無盡渴望?是對逝去繁華的追憶?還是對的過往的不甘?
他妖異外表下的那顆心,究竟被怎樣的執念日夜焚燒啃噬?
同樣的,她也忍不住反觀自身。那夜在極致的奢華與誘惑面前,在瀕死的恐懼邊緣,她那句脫口而出、帶著哭腔、絕望嘶喊的真心話......
“放過我!”......真的就是她內心深處最重要的執念嗎?除了求生,她靈魂深處,是否還藏著連自己都未曾覺察的更深沉的渴望與掙扎?
人總有窺探秘密的好奇心,尤其是關乎靈魂本質的秘密。
但對于司遙而言,這強烈的好奇所產生的吸引力,或許并不如表面上那么不可抗拒。
更多的時候,那念頭僅僅如同掠過湖面的微風,泛起漣漪,卻又很快平息。
比起探究他人或自身那些玄之又玄的執念,她的心思,更多地被一個更為現實而迫切的念頭牢牢占據:
怎么活下去?怎么在這看似靜、實則危機四伏的境地中,活著走出去?妖氣的侵蝕、南蠻可能的追捕、畫中世界未知的規則……
這些才是沉甸甸壓在她心頭的巨石。生存,是刻在她骨子里的本能與唯一的當下所求。
然而,近來夜晚的安寧,卻屢屢被噩夢打破。
它們如同潛伏在黑暗中的鬼魅,一次次將她拖入驚懼的深淵。
夢中,時空顛倒錯亂。意識沉浮間,腳下的茵茵草地驟然消失,身體猛地下墜,再睜開眼,便又回到了那座陳舊、破敗、飄散著塵埃的古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