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禪蓮市，毫無涼意。廣南洲的熱帶季風舔舐著這座城市，即便夜色深沉，空氣依舊粘稠滾燙，像一塊沉重的濕布包裹著每一個行人。
夜市燈火通明，人聲鼎沸。年輕的戀人們無懼悶熱，在攢動的人流中緊貼前行。
他們的眼神膠著，流淌的蜜糖幾乎要溢出瞳孔，甜膩得灼人。霓虹燈的光暈映著一張張幸福的臉龐，落在蘇洛眼中，卻像細密的針，無聲地刺進心房。
他縮在一張矮小的塑料椅上，背靠著喧囂，整個人陷在陰影里。
喉間一股酸澀反復上涌，視線迅速模糊。他狼狽地抬手擦拭，指尖沾上冰涼的濕潤。
真好！
有人愛著，也被愛著，真好。
這個念頭像一把鈍刀，在他早已千瘡百孔的心上反復切割。
他不爭氣地想著，眼淚終于決堤，沿著瘦削的下頜滑落，無聲地砸在地面，洇開一小片深色。
手機屏幕刺眼地亮著，微信置頂那個熟悉的頭像下，冰冷、敷衍的字句如同淬毒的匕首，反復剜刮著他僅存的希冀。最后那條——“我需要考慮考慮”——此刻顯得格外諷刺刺骨。
……太可笑了。
整整半年。他從湘洲千里奔赴廣南洲，一次，兩次……每一次都懷揣著卑微的熱忱，每一次都耗盡心力與積蓄。他將最真摯的感情和脆弱的不安，毫不保留地捧給了對方，換來的卻只有無盡的曖昧與拖延。
摧毀他的，不是這句敷衍的“考慮”。
是幾個小時前，顫抖著撥來的那通地球號上的語音。語音的那邊，他認識的、也是對方另一個社交圈子的女孩，帶著猶豫和憐憫，低聲告訴他：“對不起，蘇洛……其實，我和他已經在一起快一年了。”
天旋地轉。
荒謬感瞬間淹沒了蘇洛。他甚至來不及發出哭聲，只是覺得整個世界在他面前轟然崩塌，露出猙獰嘲弄的獠牙。多么狗血又殘忍的真相！他像個徹頭徹尾的傻子，被蒙在鼓里，掏心掏肺地供養著別人的愛情！
“哈……狗東西！”蘇洛猛地灌下一口燒喉的白酒，辛辣的液體嗆得他劇烈咳嗽，臉頰瞬間漲紅。醉意裹挾著無邊無際的屈辱和憤怒：“喜歡女人……裝什么gay！”
他狠狠罵著，想將胸腔里那股幾乎撕裂他的痛楚吼出來。可越罵，心中的酸楚和委屈越是洶涌翻騰，幾乎將他淹沒。那不僅僅是情傷的痛。那是根植于他整個灰暗人生的、更深的絕望。
生長在那個貧窮冰冷的家。父母常年分居，各自奔命。
小小的他像皮球一樣在各個親戚家輾轉寄養，早早學會察言觀色，學會把所有的委屈吞進肚里。他從不奢望有人愛他，成年后也未曾真正嘗過被真心呵護的滋味。
所以，當那個人出現，帶來短暫的、或許只是錯覺的溫暖時，他就那么不管不顧地一頭栽了進去。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傾盡所有去換取一點點可能的光亮。
半年付出的一切——時間、積蓄、感情——此刻都成了最可笑的注腳，嘲諷著他的癡愚。
桌下的空酒瓶歪倒一片。胃里火燒火燎，心里更是寒苦一片。他雙眼紅腫，哭得狼狽不堪，整張臉憔悴得沒了人形。燒烤攤的老板，一個年輕帥氣的小伙，遞過來一瓶冰水，看他這模樣忍不住勸道：“靚仔，莫再飲了，身子要緊。為咗一個女人，不值得的……”
突如其來的陌生暖意讓意識混沌的蘇洛怔了怔。他遲鈍地點點頭，聲音沙啞得厲害：“……多謝。”
像是猛地驚醒，意識到自己的丑態正暴露在人前，蘇洛強撐著最后的清醒，匆匆掃了桌上的付款碼。踉蹌著，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這片喧囂的、充滿甜蜜愛侶的、令他窒息的夜市。
民宿里冰冷而安靜。關上房門的剎那，最后的堤壩徹底崩塌。蘇洛像斷了線的木偶，重重地撲倒在地毯上，撕心裂肺的痛哭瞬間爆發出來。壓抑了一整晚，不，壓抑了二十多年的悲痛和無助，如山洪般傾瀉而出。身體不受控制地抽搐、蜷縮，心臟的位置傳來劇烈的絞痛，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沉重的絕望。
夠了。太累了。
十七歲輟學，在社會的縫隙里掙扎求生，只為養活自己。世界從未給過他半分溫柔。所謂的親情早已淡漠，更談不上虧欠。
這一刻，他只想解脫。永久的、徹底的。
昏暗燈光下，他失魂落魄地走出房間，一步一步，踏上通往天臺花園的樓梯。夜風帶著城市特有的燥熱拂過，他卻感覺不到絲毫溫度。絕望的念頭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住他最后的意識。
在無邊黑暗中，最后映入眼簾的，是腳下那片模糊璀璨的城市燈火。
然后，是永恒的虛無。
……
意識在一片死寂的黑暗中漂浮。沒有光，沒有聲音，沒有邊界。
直到一個慵懶而充滿無限魅惑的低語，如同情人耳邊的呢喃，毫無征兆地穿透這片虛無：
“就這樣……甘心么？”
那聲音在問他。蘇洛無法說話，意念如同沉入深海的石頭，只余下疲憊的回應：
“不甘心又如何？我已經死了。死都死了，還能怎么樣？”
“咯咯咯……”魅惑的女聲化作一陣愉悅至極的輕笑，像玉珠落盤，清脆又帶著一絲徹骨的涼意，“誰說死掉就結束了呢？關鍵是……你自己真想死嗎？”
那笑聲陡然轉冷，尖銳得像薄薄的冰刃，輕易地剖開了蘇洛混沌的意識：
“真是個……可憐又可笑的孩子。傷害你、欺騙你的人還在燈火輝煌里逍遙快活，你呢？自己跳下來摔成爛泥。嘖嘖嘖……”
嘲弄的話語如同火星墜入油海。
一股源自靈魂深處、比死亡更冰冷的滔天怨氣猛地爆發！黑暗中的無形枷鎖“啪”地碎裂！蘇洛所有的憤怒、痛苦、不甘凝聚成一聲狂怒的精神咆哮：
“我能怎么辦？！我已經死了！我他媽能怎么辦？！你告訴我啊！！”
虛空中沉寂了一瞬。緊接著，那個女聲不再有任何輕佻魅惑，只剩下一種亙古不變的、屬于上位者俯瞰生靈的漠然和冷酷：
“怎么辦？呵……欺騙你的人，該死的從來不是你。該墜入地獄的，是他。”
她的話語精準地釘入蘇洛靈魂最深的傷口。
蘇洛的意識驟然清醒。那怨毒的火焰并未消散，卻奇跡般地冷卻下來，淬煉出一絲極致的冷靜：
“……你想要什么？”這不是疑問，是肯定。沒有平白無故的救贖。
“聰明。”那聲音里的冰冷消退，再次染上幾分愉悅與贊賞，“放心，我從不做賠本買賣。恰好有份差事……我覺得你挺合適。來為我工作吧。”
惡魔的交易。
這個念頭無比清晰地浮現。非人的存在，誘人墮落的契約。蘇洛的意識清晰地判斷著。但此刻的深淵，除了沉淪，還有別的選擇嗎？
“什么工作？”他問，語氣是死寂后的平靜。
魅惑的低笑在虛空回蕩，帶著不容置疑的壓迫：“工作內容……你無需知道。現在，只有兩條路：接受我的饋贈，給予你復仇的力量，讓該付出代價的人……生不如死。或者……”
聲音停頓，黑暗仿佛更加粘稠、沉重。
“……永遠沉眠于此，在這無邊無際的虛無里，直到連你的怨恨都徹底消散。”
“我接受！”蘇洛的意念斬釘截鐵，快得出乎意料，幾乎是在話音落下的瞬間便做出了選擇。
“哦？”那聲音饒有興味，“契約一旦開始，永世無悔。你不再是你，亦無回頭之路可想。不后悔嗎？”
“后悔？”蘇洛的意念里忽然爆發出一種混合著無盡悲涼與徹底瘋狂的尖銳大笑，他在嘲笑自己，也似在嘲笑這荒謬的世界：“我為一個狗男人自殺，把自己搞成現在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我現在就他媽在‘死路’上！連地獄門口都沒資格踏入！我還有什么……可猶豫的！？”
“哈哈哈哈！好！好得很！”虛空中的聲音徹底被點燃，充滿了極致的欣賞與滿意，“清醒！決絕！被背叛過的靈魂淬煉出的冷酷……正合我意！”
聲音變得宏大而莊嚴，仿佛在宣讀古老的命運諭旨：
“記好了，蘇洛。從此，孱弱的人類之軀宣告湮滅。從這一刻起，你是惡魔——魅魔！以仇恨為食糧，以欲望為力量！永恒地為我莉莉絲效力吧！”
她的宣告在虛空中如同驚雷炸響：
“接受這份新生！你將是我莉莉絲座下第一位，亦是這世間絕無僅有的——男性魅魔！”
話音剛落！
死寂的虛無中心驟然裂開一道無底的深淵！狂暴的、冰冷的、蘊含著無盡欲念的黑色渦流猛地將蘇洛的意識卷入其中！那感覺如同墜入九幽之風，被撕扯、被重塑！他的感知在超越維度的劇烈顛簸中崩潰、瓦解……所有的意識碎片，都朝著那未知的黑暗，急速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