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起了北風。
庫房二層被人橫七豎八占據。一樓西邊的房間是專門辟來上大小號用的;東間則有值夜人守在樓梯口處,輪流盯著外面狂躁不安的喪尸。王母被精壯小伙兒安置在唯一一張單人床上,所有人有意無意瞄向陳秀蘭,似乎想看看這樣彪悍的年輕女性如何在一群壯年男人中間安睡。
陳秀蘭慢慢掰著精壯小伙兒分發下來的半袋方便面作為晚飯,一口一口專心吃完,又從背包里拿出礦泉水喝了半瓶,起身拍拍手上的面屑,抬頭看向天花板上的鐵皮天窗。
庫房室內高度比鍋爐房低三分之一有余。好處就是,她似乎不必以一種猥褻的姿態當眾爬繩子。
從“包里”拿出折疊伸縮梯,施施然爬上天臺,在收起梯子之后、放下天窗之前,她不忘跟底下目瞪口呆的人們問“晚安”說:“對了,我晚上睡覺不能被驚動,不然發了起床氣,我認得你是誰,我手里的電鋸飛鏢可不認得你是誰。明天見。”說完,她放下窗皮,順手安上分體式門鈴的感應器,把接收喇叭調至聲音、震動、閃光全開模式,塞上接收耳機貼身攜帶。
在遠離窗口的地方,她背著風抖開一只帳篷。帳篷是抗風擋雨防紫外線雙層速開式,頂端有一個氣動液壓裝置,對于她這種不會搭帳篷的人來說,簡直是不二選擇。此外,自動充氣防潮墊必然買加厚雙人款,白鵝絨睡袋也得選增寬情侶版,不然撐不住她這種習慣在大床上亂七八糟睡的人。
昨晚在鍋爐房折騰一宿,今天更加步步要命。面對一屋子暗潮洶涌,她還能擺個姿態,現在和衣躺下,幾乎立即昏睡過去,只留下勻稱的打呼聲在隨風鼓蕩的帳篷里,幾不可聞。
一般來說,極其疲憊的沉睡往往不容易做夢,至少不會做這樣清晰且記憶深刻的夢。可是她顯然入了夢境,不然怎么會飛上太空,俯瞰著整個銀河系。
星空很美,在最極致的黑里,點著最浩瀚的星白。
她很想說“好美啊”,話到嘴邊卻變成一聲厲叫:“好高啊!”她有輕微的恐高癥,視覺落差越大,癥狀越嚴重。
這聲厲叫好似啟動宇宙過山車的驗證口號,她身體一頓,下一秒便以光速或者其他什么流弊宇宙單位,打著滾兒往下掉。無數星體跟她擦身而過,在一陣陣暈眩中,她仿佛看到銀河中心發出璀璨的光芒。
一片炫白過后,當她再睜開眼,看到的卻是頭上的帳頂在閃爍的紅光中,明明暗暗。耳機里傳來“嘀嘀”的警報聲,衣兜里的接收盒子震動不已。
有人上來了!
陳秀蘭一躍而起,迅速關閉接收器,一手舉著電鋸,一手捏著飛鏢,靜靜貓在帳篷入口一側,屏息等待。
一把尖刀無聲無息地戳進帳篷,緩緩劃開一道一人高的口子。一個身量比常人略高的黑影閃進來,打眼先看靠在帳篷角落的背包,再瞅瞅鼓囊囊的人形羽絨睡袋,也不靠近,直奔背包而去。
就在他拎起背包轉過身來的瞬間,陳秀蘭一鏢飛出,直接打掉來人手上的尖刀,然后一個雁行欺近,同時使出近戰加擊倒BUFF的“白云蓋頂”。
不速之客登時重重栽倒在地,仰了個四腳朝天,很是吃痛地悶哼一聲后,微微傾側轉身。
陳秀蘭忙將電鋸向前一遞,威脅說:“別出聲!”
她一邊盯緊電鋸下的高個兒,一邊警惕地注意著帳篷門口,發現再沒有別人跟進來,便準備用情趣手銬——額,凡俗位面商店不售賣刑偵手銬——把他的雙手反銬起來。
他配合地翻趴過來,背上一片濡濕。陳秀蘭摸了滿手粘稠,頓覺不對,定睛再看,不由驚駭欲退,一個不穩跌坐地上。
高個兒后心處斜插著一只刀柄,尺把長刀刃幾乎連根沒入。有血自傷口處緩緩滲出,即便不噴不涌,依然流得十死無生。
眼睜睜看他四肢抽搐,最后變得一動不動,她大腦一片空白,不知過了多久才反應過來——她殺了人!雖然是他偷偷摸摸,是他倒在他自己的刀上,雖然她本想正當防衛,她無意置人于死地,但終究,他死在她的手上,死在她的帳篷里。
這樣一想,陳秀蘭只覺得胸中憋悶異常。她跌跌撞撞奔出帳篷,疾步走上空無一人的天臺,在凜冽的寒風中拼命呼吸。刀風刮得她兩眼干澀刺痛,有溫熱的淚水不受控制淌下來。她摸一摸凍得失去知覺的臉頰,拈滅指尖的濕冷,耳邊嗡嗡作響,似聽到一個聲音盤桓不去:你為什么哭?你可哀痛?可懼怕?可悔恨?可絕望?如果不,你淚從何來?
她不知道答案。
奇怪的是,她一邊淚流滿面,一邊捫心自問,一邊卻漸漸鎮定下來,她的頭腦慢慢恢復往日清明,她開始極冷極靜地處理命案現場。她把帳篷連同帳篷里的尸體收進倉庫,原地搭過一只一模一樣的帳篷。過了一會兒,她又覺得無法忍受隨身帶著一個滿身是血的死人四處走,就好像在自己頭上,明晃晃地戴一聯血字詔示,指出她是“殺人兇手”。于是她走近臨街屋檐,低頭看一會兒底下的尸群,終于揮手一拋,把大個兒的尸身丟了下去……
擁被偎在帳篷里,陳秀蘭兩眼發直地盯住一處,半晌不眨一下。直到帳篷外面又有聲音窸窸窣窣傳來,她才一個激靈站起來,全副武裝,戒備地盯著入口處。
來人似乎不止一個,好在這一次沒有破門強闖。
她聽到有人拍拍帳面,低問:“請問里面有人醒著嗎?”是啤酒肚局長的聲音。
陳秀蘭冷笑。前思后想這么久,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如果說高個兒偷摸上來,一進帳篷就目標明確地先找背包,多半為拿回被她繳獲的手槍,結果卻被她失手殺死,那么在他來之前為什么沒有人理會?而他死后不久,外面這些人又所為何來?
好歹這一宿她再睡不著,他們既然送上門來給她打發時間,她便不妨告訴他們一個道理:習慣躲麻煩的人未必真的懼怕麻煩。
“呼啦”一下掀開帳簾,她當風走出來,定定看向天臺上面的五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