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對自己說謝謝?!
自己殺了他,他竟然對自己說謝謝?!
余清像是身心都受到了極大震撼,他不能自己地瞪圓了雙眼,看著阮晨身子一軟就倒了下去,唇角還殘留著那一抹詭異至極的微笑,像是覺得自己死得其所一般。
他長久地維持著那個握劍的姿勢,長劍在暗夜里泛著微微的寒光,劍身上還不住地躺著溫熱腥甜的血,血滴在地上發出“滴答滴答”的聲音,像是在提醒他這一切發生的確切,而不是他的幻覺。
他殺了阮晨?
他竟然把這個通敵的偽君子殺掉了?
還沒來得及確認,他就聽見不遠處傳來余颯的呼喊聲,他有些怔怔的應了,余颯就握著韁繩縱馬奔了過來。
“斥候說你們遇上了沂軍的埋伏,你沒事——”
一句疑問還卡在喉嚨里,余颯望著躺在地上的阮晨霎時沒了聲,兄弟二人如同中了魔怔一般,都呆立在那里,好半晌,余颯才回過神來,俯身去探阮晨的鼻息,然而不幸的是,阮晨不僅氣息全無,他的身子也已然僵硬了。
余颯回頭,像是質問一樣狠狠地盯著自己身后的人,一字一頓問道:“你、殺了他?!”
這時余清才像是終于回過神來一樣,他先是極力說服余颯,道那阮晨原是與沂軍謀劃好的,要一同對付夏邇,緊接著又十分驚恐地搖著頭,道:“不是我!四哥!我沒有殺他!”
“不是你,還能是誰?!”余颯失望地看著自己最為疼愛的七弟,一把搶過他手中握著的長劍,指著那不停傾瀉的血珠,問道,“即便你懷疑他通敵,也不能就這樣擅自殺掉他!你以為他宰相嫡子的身份是能糊弄過去的嗎?!南奚派來的監軍在夏邇境內被殺,若要追究你我責任,也便罷了,但你可曾想過,倘若觸怒了南奚軍隊與朝廷,他們臨陣倒戈怎么辦?!到時候內憂外患,其實你我可以承擔罪責的?!”
余颯一通數落聽得余清也心有戚戚,他的面色一剎那變得煞白,呆了好久才問道:“那...怎么辦?”
多年來歷練得當,沉穩自如的余颯統領沉吟了一下,面色如同這夜色中的山林一般沉重,他剛要開口,叢林外卻忽然傳來一陣嘈雜的聲音,余颯面色一變,壓低聲音喝道:“你別妄動,看我眼色行事!”
只這么幾句話間,就有好幾個身穿中軍鎧甲的士兵呼喊著“統領”“校尉”走了進來,聽聲音也很是著急,然而當他們的面孔出現在余清面前時,余清的一顆心已經如同石沉大海一般寂寂。
那些士兵,幾乎無一例外都是平日里最為擁護阮晨的南奚援軍!
果不其然,那行人一走近前來,就眼尖地發現了躺在地上的尸體,霎時,哭嚎聲、怒吼聲、質疑聲交織成一片,寂寂山林霎時喧鬧不止。
這時,一個年輕將領揚手示意,止住了其他士兵的哭號聲,自己則面色凝重,紅著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余颯,盯著他手中滴血的長劍,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統領大人,阮監軍是南奚人,我們需要你給出一個交待,否則,刀劍不長眼,誤傷了統領大人可就不關兄弟們的事了。”
他的聲音極其洪亮,在這山林中也顯得格外清晰,漸漸地,有更多的士兵循聲趕了過來,有被救出來的后軍,還有夏邇本土軍隊,然而更多的卻是南奚援軍,他們在了解狀況后,都默默地拿起了兵器站到了那個年輕將領的身后,沉默著,卻又充滿敵意地盯著面前的夏邇軍隊以及余颯余清二人,一時間局勢變得非常微妙,空氣中也醞釀著劍拔弩張的情緒。
余清好幾次都咬著牙想要沖出來,但都被余颯無聲的眼神制止了,十六歲的年少校尉如同一只浴血的猛獸,困頓不安,卻又死死壓抑著內心的狂躁與暴動,蟄伏在骨子里的憤然與莽撞,叫囂著想要沖破所有的束縛。
他皺著眉,苦苦地思索方才那一閃而過的身影究竟是什么,以及自己的長劍為什么會忽然不受控制地朝著阮晨左胸精準地刺下去,他的眼神在鮮血浸滿的地面上梭巡,卻陡然發現之前為他擋箭的南奚士兵的尸體,正不可思議地橫陳在阮晨的身側!
這是怎么回事?剛才他倒下時,不就在自己的左手邊嗎!
靈臺一點,腦中霎時清明一片,余清一拍額頭,正要跟余颯說出方才的真相,卻聽見南奚士兵一波又一波的不滿與憤怒壓過了余颯的解釋和命令,他看著漸漸對著他們舉起刀劍的南奚士兵,眼睛霎時瞪得如同銅鈴,心中警鈴大作。
不好了!他們要反!
須臾之間,在余清做出反應之前,余颯已經迅疾抽出自己腰間挎著的寒光劍,劍身出鞘,呼嘯之聲,銀芒大盛,伴隨著一聲低沉的怒吼,方才還嘈雜一片的山林已然靜寂下來,所有狂暴的情緒都被余颯無聲卻飽含威嚴的眼神鎮住,然而骨子里的怨恨與憤然并未消退,只是沉默了下來,像是在冷靜、克制地等待著回擊一般。
歷經過多年風吹日曬,膚色已近麥色的年輕將軍面容沉靜,眼風輕輕掃過面前分為兩大陣營的南夏士兵,只淡淡一眼,就極具震懾力。
他微微偏頭,看了一旁忿忿不平的余清一眼,那眼神極具深意,既像是勸慰,又好似命令,帶著些無聲的囑托與極淡的悲戚之情。
“是我誤把阮監軍當做沂軍,失手殺了他,”余颯垂頭,下一瞬卻以決然的姿態昂起頭來,大聲壓下余清的呼喊,對著南奚士兵道,“若要交待,我余某一顆頭顱,任你們拿去。”
“四哥!”余清啞著聲音喊了一嗓子,一雙明眸布滿血絲,心中波瀾萬丈,然而余颯投向他那種訣別的眼神卻死死壓著他不得再出聲,他就像落水的人即將要溺斃一般,百般掙扎卻無能為力。
“余某命賤,或許當不得阮監軍金貴,可余某從軍多年,素來敢作敢當,功過相抵,余某愿為所做之事承擔一切責任,也請你們不要再為難我的兄弟與妻兒。”
話音至此,手起刀落,余颯持劍挑破了自己的喉嚨,滾燙炙熱的鮮血如泉水般噴涌而出,觸目驚心的血紅,映照著余清悚然的眼眸,他眼睜睜看著自己最親的四哥因為自己的魯莽而倒下了身軀,面色煞白,心中一片絕望惶然,甚至掩蓋過了哀戚之音。
唯有觸目驚心的死亡,才是震懾混亂局面的最佳方案,沉重的枷鎖,死死地壓住了每個人的心肺,迫人呼吸,同時,也壓住了劍拔弩張的局勢,避免了南夏軍隊之間的一場巨大動亂。
只是,這一切的平息,卻是以生命為代價,余颯,這個保衛了夏邇二十余年的年輕將軍,原本還盼望著早日回家與妻女團聚,如今卻冰冷地倒在這寂寂山林之中,對于家的渴望,如同斷橋,永生難以到達彼岸。
于公于私,于國于家,原本是沒有一個可以掂量的標準的,余颯曾經以為,這些對他來說是同等重要,他可以在其中找到權益平衡的一點,然而局勢所迫,他到底依了軍人骨子里的血性,猶帶了一絲呵護幼弟的私心,就這樣草草地、卻又鄭重地結束了自己年輕的生命。
在視線逐漸變得模糊的時候,余颯躺在草叢里,腦中閃過很多,有對于一生戎馬倥傯的回憶,有對于自己年少的七弟的希冀與關切,更有對于大戰在即、山雨欲來的夏邇軍事局面的擔憂,然而他到最后一刻,心中卻始終牽掛著一大一小兩副如花的笑顏。
此生,最對不起的兩個人......
今生已別,只愿來世再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