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詩經》中講,“豈曰無衣,與子同袍”一句,贊賞的是士兵在出征之前互相鼓勵、同仇敵愾的慷慨義氣。
然而此番惡戰在即,前途無望,就在他覺得自己的一切都猶墜深淵之時,她卻意外地從平安的路途中折返回來,奔赴著來到他的身邊。
她并不是需要出征的士兵,卻有著同樣舍生忘死的英勇志氣,她對于他來說,不是層層繁花上增添的幾重錦繡,而是久旱田地中喜逢的甘霖,在這絕望的晦暗時刻,猶如一道明亮的光束,照亮了他彷徨的內心與孤寂的雙眸。
與子同袍,何以為報?
臨王立在石階上,背影落拓,他很久都不曾發出任何聲響,也不曾轉過身來,紫菀動作稍顯笨拙地從馬上翻身而下,帶著滿腔惴惴不安的情緒,朝那蕭蕭肅肅的身影靠近。
“念...曦?”
她試探著喚了他一聲,還未得回應,下一瞬就被人攬入一個溫暖的懷抱之中,輕薄軟甲,衣衫上帶著些淡淡的血腥味和數日來混合著飛沙走石的渾濁味道,仿佛通過這些氣味,就能瞥見他近日來經歷的戰亂與殺戮,這種讓人感同身受的感覺那樣刻骨,一旦了解,就再也不會忘卻。
他擁抱著她,前所未有,卻不帶一絲妄想和欲望,即便身上全是黃土混合著的沉重氣息,卻也掩蓋不了那自內心發出的干凈清爽的味道。
除了感動與驚喜,還有許多言語不足以表達的情緒,只能借由這最為親密的動作,來向她訴說,他的每一聲感謝,和每一次擔憂。
被臨王忽然擁住,紫菀有一剎那的驚愕,然而詫異過后,她卻慢慢伸出手來,像是撫慰小孩子一般,輕輕地撫了撫他的脊背。
這兩個人,相識不過半年,卻沒有哪一刻比得上如今,亦或者,說是身體上的親密,不如說是心靈在這一刻的嚴密契合,他們二人之間明明是一片沉默,卻又好像,已經說過了千言萬語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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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是立夏的節氣,萬物繁茂之時,便是夏初。
短短兩日以來,脆弱的平都又經受了一次兇猛的攻擊,那些守在城外的南奚軍隊借著云梯想要登上城墻,臨王調動了宮中的御林軍,在城樓上與南奚士兵浴血奮戰,用了整整五個時辰,才勉強將他們擊退。
說來也叫人驚奇,那支精兵隊伍明明只有五百人,卻三番兩次差些攻破了夏邇的城圍,他們戰術詭秘多端,又訓練有素,不到半月就滅掉了平都城內三分之一的兵力,自己的折損卻還不到五十人。
聽說帶領那些精兵的大多是南奚有名的大將,但他們卻從未親自出來率敵攻城,永遠都是坐陣后方,仿佛對平都有所保留。
紫菀一直留在城門側的醫帳中幫忙,然而也無甚可幫,因為傷亡實在太過慘重,宮中的太醫院與城里的藥堂都幾乎要被搬空了,太醫們費勁九牛二虎之力,也很少能夠救活一個人,有越來越多的士兵被人從硝煙彌漫的城樓上抬下來,那些前一刻還鮮活的生命,如今卻都已經變成了冰冷的,甚至是殘缺不全的尸首。
就要入夏了,世間的一切都變得暖融融的,為了避免太多尸首的腐爛和瘟疫爆發,太醫院的人們開始著手將這些尸首運到悅然湖邊進行焚燒,紫菀隨行在側,對于尸首的恐懼與敬畏,已經漸漸變得淡薄,她看過了這么多生死,總覺得自己已經變得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空有在外的皮囊,卻沒有一絲內在的情緒,整個人都變得一片荒蕪。
城中百姓早在之前就有許多逃逸的人,剩下的一些青壯男子,大多代替那些倒下的守軍,成為新一批守衛夏邇都城、守衛自己親人與家園的士兵,城中老弱婦孺也都蜷在路邊,目光呆滯無神,臨王從宮中和自己府里拿出來的米面已經不夠這些百姓繼續生活下去,平都這個被南奚殘忍地隔絕起來的城池,就真的變成了一座孤城,沒有糧食補給,每個人都是怏怏的,打不起一點精神。
昔日清澈寬廣的悅然湖因為沒有人打理,已經變得骯臟雜亂,還不時發出一股臭味,叫人不由得懷疑,曾經那盛大的臘八花宴,真的是在這片湖上舉辦的嗎?
紫菀搖了搖頭,連哀嘆都已經省去,如今平都城中,人人眼中都閃爍著絕望的光澤,許多人已經進入了極度的饑餓,連說一句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平都,就這樣變成了一座氛圍低迷的死城。
醫帳中熙熙攘攘擠滿了人,哭鬧的小孩、抽泣的婦人,團團圍著地上橫七豎八的草席與尸首,哭得幾乎失了聲,紫菀剛要從中間穿過去,莫名被一股微弱的力量拽住了衣襟,她轉身回看,只見到一個年紀約莫十四歲的年輕士兵躺在冰涼的地上,右邊的褲腿空蕩蕩的,破爛的衣襟上也染滿了鮮血,他臉色蒼白,看起來十分虛弱,卻對著紫菀笑得格外歡快與爛漫。
“南奚夷子...有沒有被王爺擊退?我打仗打得不好,不能再...再上戰場殺敵了...不過就算、就算沒有了我...咱們夏邇也一定會...會平安無事的...”
他一面說著,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枯瘦的雙手也慢慢滑下,紫菀眼眶濕潤,顫抖著唇說不出一句話來,正在這時,耳側陡然傳來嗡的一聲,如雷霆萬鈞,激得紫菀腦中一滯,好半晌都回不過神來。
緊接著便聽見有人哭喪著喊道:
“不好啦!南奚夷子攻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