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二十余人的隨侍,數十日的跋涉,幾乎算得上是行路顛簸、旅程困頓,然而等到翻越了茫茫雪原的邙山,呈現在眾人眼前的勝景卻叫所有人的精神為之一振,多日以來的疲累都一掃而空,只余歡欣。
蘇景宸一襲黛藍衣衫,負手遙望,瞧著漫無邊際的青草連著遠處碧色的天空,牛羊成群,散落駐扎于各處的帳篷,如同簇簇白花綻放在這碧綠的草原上。低空翱翔的雄鷹,牧羊男子口中吹響的哨笛,眼前的一切都與繁華的上京、宏偉的皇宮迥然不同,就連夏風挾來的涼意,也帶著些許沁入心脾的幽幽青草香氣。
天地浩大,青天為蓋,綠地為廬,此番坦蕩開闊之景,實非言語所能敘述分明啊!
潭水一樣幽邃的眸子里納入了這天地寬廣,似是連心胸之中也生出一層浩淼之情。
“這天下有河山萬里,各處亦有各處渾然不同的絕妙風光!如此,便讓我去會一會這塞北邊疆的草原之主罷!”
充溢著明朗情緒的笑聲響起,蘇景宸早已從陳朗手中奪過韁繩,翻身上馬,衣袂翩飛,晨光落滿了他的眼眸,璀璨耀眼,正如天幕上懸掛著的驕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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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上的男兒皆善騎射,亦是以武為尊,有誰足夠強大,就能在這草原上稱雄,讓他人心甘情愿地臣服在自己腳下。
而草原三大霸主之一的高昌,若僅論武力或許不敵兇悍的韃靼,卻因溪流縱橫、水草豐美,而占據了部落定居的先機,不用再苦苦逐水草而居。也正是由于這樣的地利,高昌比韃靼更要繁榮昌盛一些,因而年年都與中原開通馬市互易,而這一點,使得常年居于北疆、土地貧瘠的回紇妒嫉卻又無能為力。
此番蘇景宸微服前來,卻是為了六年前東宮中,與赫德王子那如同玩笑的一諾。
天下或許不能在短短百年中達到大同,然而想要在百年間促成南北文化的相容,卻也不是一件難事,一旦事成,想必定能惠及天下,造福后世。
因此蘇景宸身邊的隨侍雖不多,車隊卻分成了數十列,里面堆滿了醫藥、卜筮、農耕、歷法、詩文、史冊等等涵蓋了儒家文化,以及儒學之外的實用書籍,薩祿可汗十分欣喜,作為交換,除了將草原上最好的馬匹、弓弩盡數送給南奚,甚至還將高昌疆域最南側方圓七百里的草地拱手相讓。
蘇景宸并未推辭,笑稱若能將胡風與華風相容,定能創造一番盛世氣象,在宴席上的赫德王子聞言起身,連連稱贊,薩祿可汗自此下令,草原上效仿南奚設國學,各部族尤為王室子弟需一并入學,除馬術騎射之外,亦要學習經史子集,此一舉開創了塞北新穎風氣,漢人的耕織技術皆在高昌得到了普及與應用,為百年后的高昌統一草原奠定了不可磨滅的基礎,自然,這些都是后話了。
宴席已畢,眾人都來到王帳之外,深邃的夜空中密密麻麻鋪滿了寶石一樣粲然的繁星,晚風吹得茵茵綠草沙沙地拂過腳踝,帶來微微的酥麻之感,熱情好客的草原兒女身著高昌服飾,在巨大的篝火邊縱情放歌,舞姿也帶著些獨有的粗獷,卻也有一種大氣的美。
牛羊肉早已烤得酥黃,泛著油光,發出滋滋的聲響,撒過一把胡椒料,香氣便撲了滿鼻。蘇景宸分毫不顧自己身上的錦衣華服,撩開下擺便盤坐在草地上,十分隨和。
赫德大笑著將盛滿烈酒的碩大酒碗遞給他,蘇景宸毫不忌諱,抬頭一飲而盡,罷了還用衣袖擦拭殘余的酒液,豪氣萬丈地稱贊:“好酒!”
“看皇上斯斯文文的中原人模樣,還不知道竟然有這么好的酒量,”赫德有些詫異,“這可是我們草原上最烈的‘特穆爾酒’,您竟然喝下肚子里,還沒有改變一丁點臉色,實在厲害!”
蘇景宸笑道:“酒量深淺,不到真正飲酒之時,如何能夠測得?若是王子不信,咱們還可以再飲上幾壇!”
一番話倒激起了赫德的斗志,他一拍胸脯,放言道:“好!既然南奚的皇帝這么說了,那我赫德就奉陪到底!”
關于酒量的角逐,最終竟是蘇景宸略勝一籌,耳畔的歡歌笑語仍在繼續,赫德卻已經搖著頭連連道:“不成了,我這個‘草原上的勇士’,如今也要輸給文質彬彬的中原人了。”
蘇景宸但笑不語,白皙如玉的臉龐上幾乎連一絲紅暈都未曾染上,晚風習習,吹得衣袍獵獵作響,跳躍著的火光倒映在他的眸子里,卻漸漸隱現出一抹纖細的影子來。
他嘴角浮著淺薄的笑意,微微地點著頭像是在應和歌謠一樣,漫不經心地拿過又一壇烈酒,仰頭,火辣的酒液幾乎要將喉嚨灼燒。
陳朗有些急迫,想要去勸阻兩句,卻被萬橋不動聲色的擋住,順著萬橋的視線看過去,只見一個俏麗的人兒緩緩走到蘇景宸身邊,默默不語,卻是陪著他一同飲起酒來。
像是察覺到了身邊的異樣,蘇景宸卻并未轉頭,只是笑著說了一聲:“大王妃酒量亦是深不可量。”
寶音放下酒壇擦了擦嘴,聲音卻是冷冷的:“我和你不一樣,我喝酒是為了痛快,不像你,只是為了解愁。”
“解愁?”
像是聽到了什么有趣的言語,蘇景宸挑眉一笑,“我倒是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愁,要戒酒才能消除?”
寶音不說話了,側著頭,像是在凝神聽著什么。
一旁的高昌女子還在圍著篝火跳舞,口中唱著高昌的歌謠。
“你知道她們唱的什么嗎?”寶音突然發問,卻并沒有給蘇景宸思考和回答的機會,只是一邊聽著,一邊用中原話唱了出來。
“我心上的兒郎,你是矯健的雄鷹,是燦爛的朝陽,我喜歡你是天際的守望,我在坦吉爾河畔,等著你的歸來,天神要我與你在一起,騎馬和牧羊。”
寶音的聲音很輕很輕,在嘈雜的篝火邊幾乎聽不太清楚,但卻實實在在,每一個音律、每一個字,都被蘇景宸完完整整聽在耳中。
“六年了,你還在等她嗎?”寶音看著一動不動的蘇景宸,追問道,“你就像這歌里唱的一樣,守在你心里的坦吉爾河畔,等待著她回來嗎?”
暖融融的火光映照在蘇景宸俊朗的面龐上,卻無法讓他的心也一并暖起來,他探身去拿酒壇的手還僵在半空中,身體和神智,都被寶音這樣一個問題問得亂了套。
良久,他收回手,不再掩飾眼中落寞的神色,嘆一口氣道:“等又如何,不等又如何,她是不可能再回來了,六年前我就知道了這一點,因此從未抱有這種期望。我空置中宮、不納后妃,只是自己不愿意罷了。曾經喜歡過的女子,就算最后失去了,我也不可能忘記她,也不可能再喜歡上旁的女子了。”
蘇景宸仰頭,瞧著這滿天繁星,憶起曾經與人并肩看過的星辰,不由得有些唏噓:“.....我只是偶爾會想,她怎么走的這樣決絕,我當初既然決定放她走,就絕不會強迫她再回來。可是一連六年,她都音訊全無,像是故意要與我斷絕聯系一般,何至于此?若是知道她在哪里,能叫我心安,我就已經滿足了。”
“她在.....”寶音欲言又止,最終卻搖了搖頭,“她在我也不知道的地方,三年前她曾來高昌找我,還住過一段時間,但后來還是離開了,她說,念曦生前有個愿望,就是能探訪天底下各種名山大川,去看看那些頂漂亮的風景,如今她既然已經自由了,就要代替念曦完成他的愿望。因此,她如今或許在天涯,也有可能在海角,但是都在我們找不著的地方。”
蘇景宸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無的笑,復又高高舉起一壇烈酒,兜頭倒下,酒液潑灑一地,泰半都潑在他自己的面頰上,順著修長的脖頸流入衣襟之中,原本冰涼的酒液也在一瞬間變得滾燙,幾乎要將他的肌膚灼燒起來。
“那也很好,秀美山川,都能一一見證,無所束縛,遨游在這寬廣的天地間,多么愜意悠然啊。”
“她既過得這樣好,我也無需擔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