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的鈴聲剛響過,教室里像被撒了把豆子,瞬間炸開嗡嗡的喧鬧。林溯剛把課本合上,后腦勺就傳來一陣帶著惡意的風——“砰”的一聲悶響,籃球狠狠砸在她的書桌邊緣。
筆筒應聲落地,塑料外殼磕在瓷磚上脆響,里面的筆滾得滿地都是,黑色的筆帽在陽光下閃著刺眼的光。
林溯的背瞬間繃緊,像被按了暫停鍵的木偶,僵在座位上。指尖深深掐進掌心,那點刺痛讓她維持著表面的平靜,目光卻死死釘在桌角,不敢抬頭看周圍的人。她能感覺到那些憋在喉嚨里的笑,像潮水似的涌上來,就等一個爆發的缺口。
“喂,手滑了啊?!焙笈艂鱽砟猩移ばδ樀穆曇?,帶著毫不掩飾的挑釁。
就在哄笑聲要沖破喉嚨時,旁邊的椅子“吱呀”響了一聲。
江譯彎腰的動作很輕,卻像塊投入水面的石頭,讓周圍的嘈雜莫名頓了半拍。他沒看任何人,也沒說一句話,只是垂著眼,手指一一撿起滾散的筆。黑色水筆、紅色熒光筆、半截鉛筆……最后碰到那塊掉在她腳邊的橡皮時,他的指尖頓了頓,像想起什么,隨即輕輕捏起,放在她的桌角,位置剛好在她手肘能碰到的地方。
全程,他沒看她一眼。
林溯的睫毛顫了顫,余光里是他低垂的眼睫,和干凈的校服袖口。心里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茫然又困惑。他們才認識幾天,這個沉默到幾乎沒存在感的新同桌,為什么要……
“你……”她終于忍不住,聲音細得像蚊子哼,剛要開口詢問。
“你肯定不記得我了?!苯g已經直起身,重新坐回椅子上,視線落在自己的課本上,語氣平淡得像在說今天的天氣。
林溯愣住了。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沒關系,我記得你就行。你不用疑惑我的行為,你只需要把這當成你應得的就行。”
“應得的”三個字,說得很輕,卻像羽毛搔過心尖。林溯張了張嘴,想問他到底是誰,想不起來什么,可看著他側臉平靜的輪廓,那些話又堵在了喉嚨里。
教室里的哄笑聲不知何時已經歇了,取而代之的是細碎的議論。
“他倆認識?”
“不像啊……江譯不是剛轉來嗎?”
“裝什么深情啊,林溯有什么值得記的?”
“小聲點,沒看見江譯臉都沒抬嗎……”
那些聲音像細小的針,扎在空氣里。林溯把臉轉向窗外,那棵梧桐樹的葉子又落了幾片,光禿禿的枝椏指向灰白的天。她的指尖無意識地碰了碰桌角的橡皮,還帶著一點微溫的觸感。
應得的嗎?
她活了十幾年,第一次有人對她說這樣的話。像在冰封的湖面上,投下了一顆不知來歷的石子,漾開的漣漪里,藏著她讀不懂的深意。
林溯的指尖在橡皮上碾了碾,冰涼的觸感讓她找回一點力氣。她轉過頭,視線終于落在江譯臉上,聲音平靜得像結了冰:“謝謝。不過,下次不必了?!?/p>
話里的疏離像層薄霜,明明白白地劃清界限。她不想平白接受這份好意,更怕這短暫的溫暖背后,藏著和那些議論一樣的打量——畢竟,“虧欠”這兩個字,比任何嘲諷都讓她不安。
江譯翻書的手指頓了頓,快得幾乎讓人以為是錯覺。他側過臉,晨光剛好落在他睫毛上,投下一小片淺影。出乎林溯意料,他沒生氣,反而彎了彎嘴角,那抹笑很淡,卻帶著種安撫人的溫柔:“我自愿的,你不用覺得虧欠?!?/p>
林溯猛地攥緊了衣角。
他怎么會知道?
她沒說出口的顧慮,沒表現出來的抗拒,他像能看穿似的,一句話就戳中了她心里最隱秘的角落。
這時她才真正認真地看了他一眼。
眉骨很清晰,鼻梁挺直,嘴唇的線條很柔和,尤其是笑起來時,眼底像盛著點碎光。確實是好看的,和沈硯舟那種帶著桀驁的張揚不同,江譯的帥是溫潤的,像春日里化雪的陽光,不刺眼,卻讓人沒法忽視。
“你……”她想問他到底是誰,又怕聽到一個自己完全沒印象的答案,顯得更難堪。
江譯像是猜到了她的猶豫,重新轉回去看課本,只留下一句輕得像嘆息的話:“想不起來也沒關系,總有一天會想起來的?!?/p>
教室里的議論聲還沒停,有人用手機鏡頭偷偷往這邊拍,閃光燈在眼角晃了一下。林溯立刻轉回頭,心臟又開始發緊。
她不明白,這個叫江譯的男生,為什么要突然闖進她的世界,說些沒頭沒尾的話,做些讓她心慌的事。
桌角的橡皮還在,那點微溫仿佛滲進了木頭里。林溯盯著空白的筆記本,筆尖懸了半天,一個字也寫不出來。
自愿的。
這三個字在腦子里盤旋,帶著江譯溫柔的語調,和他眼底那抹看不懂的光。
或許,真的有什么被她忘記的事?像掉在時光里的碎片,被這個人撿了起來,當成了值得記住的東西。
沈硯舟捏著那張黑卡還清債務時,指尖的冰涼比欠債時的焦灼更甚。錢剛轉過去,追債的群就安靜了,可胸腔里那股悶火卻燒得更旺——像打贏了一場架,卻發現自己早就輸光了底氣。
放學鈴剛響,他抄近路穿過巷口,就被堵了個正著。追債的頭頭叼著煙,倚在斑駁的墻面上,看見他來,慢悠悠地直起身,煙灰掉在洗得發白的夾克上。
“沈少爺果然有辦法?!睂Ψ缴焓峙乃绨?,力道不輕不重,帶著種黏膩的試探,“就是不知這錢……是自己掙的,還是向家里‘借’的?”
“借”字被刻意拖長,像根生銹的針,精準扎破他強裝的鎮定。沈硯舟的拳頭“咔”地攥緊,指節泛白,喉間滾出句低啞的“關你屁事,拿錢滾。”,抬手就要揮過去。
“哎,別沖動啊?!鳖^頭輕巧地躲開,笑容里的惡意更濃了,“真動了手,要是讓你爸知道……你還在跟我們這些‘小混混’混在一起,他老人家會不會收回那筆‘借款’?”
這句話像條冰冷的蛇,瞬間纏住沈硯舟的動作。他僵在原地,后槽牙咬得發酸。見不到面的父親,助理那句“別再惹事”,像潮水般涌上來,壓得他喘不過氣。
頭頭見他不動,笑得更得意了,伸手拍了拍他的臉頰,動作輕佻又侮辱:“識時務者為俊杰嘛。沈少爺以后要是還‘手頭緊’,隨時找我們,不過下次……可就不是這個數了。”
說完,帶著身后的人吹著口哨走了,腳步聲在巷子里蕩出刺耳的回響。
沈硯舟站在原地,拳頭攥得發顫,指縫里滲出汗來。風卷著垃圾飛過腳邊,他猛地一腳踹在墻上,沉悶的響聲震得墻皮簌簌往下掉。
向家里“借”的?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點自嘲的笑。不過是向那個他最恨的人,討了筆帶著羞辱的錢而已。比被追債的堵在校門口更難堪的,是明知對方在拿捏自己的軟肋,卻連還手的資格都沒有。
窗外的天色徹底沉了下來,路燈次第亮起,昏黃的光透過窗簾縫隙鉆進來,在地板上投下細長的影子??蛷d里的爭吵像被按下了加速鍵,一句比一句尖銳,像鈍刀子反復割著林溯的神經。
她把枕頭死死按在耳朵上,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可那些聲音還是像無孔不入的蟲子,鉆進腦子里——“你別喝點酒就耍酒瘋!”“林溯抑郁癥還不是你逼的!”
“我逼的?”男人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酒氣的粗糲,“你他媽天天在外面鬼混怎么不管?”
緊接著是清脆的巴掌聲,像驚雷在狹小的空間里炸響。林溯的身體猛地一顫,枕頭從手里滑下去。她聽見媽媽氣急的哭喊和咒罵,聽見摔門而去的巨響,然后是玻璃破碎的脆響,酒瓶砸在地上的悶聲,最后是爸爸重重甩上臥室門的聲音。
世界突然安靜了。
靜得能聽見自己心臟瘋狂跳動的聲音,能聽見眼淚砸在枕頭上的細微聲響。林溯蜷縮在被子里,身體抖得像秋風里的落葉,牙齒咬著下唇,嘗到淡淡的血腥味。她不敢出去,從來都不敢。過去無數次的經驗告訴她,她的出現只會讓戰火升級,他們會把所有的怨氣都撒在她身上,說她是累贅,是麻煩的根源。
更何況,她那不爭氣的淚失禁體質,每次想開口勸,話還沒說出口,眼淚就先洶涌而出,到最后只會變成“你還有臉哭”的導火索。
被子漸漸被眼淚浸透,冰涼的濕意貼著后背,像塊沉重的石頭壓著。她覺得自己一無是處,渾身都是毛病——敏感、懦弱、愛哭,連阻止爭吵都做不到,甚至連自己的情緒都控制不住。絕望像漲潮的海水,從四面八方涌來,漫過胸口,讓她喘不過氣。
不知過了多久,她悄悄掀開被子,赤著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像個游魂似的摸出房門??蛷d里一片狼藉,碎玻璃渣閃著冷光,空氣中彌漫著酒氣和硝煙味。她沒敢多看,抓了件外套就沖出了家門。
晚風吹在臉上,帶著深秋的涼意,讓她混沌的腦子清醒了幾分。她沿著街邊漫無目的地走,腳步虛浮,像被抽走了靈魂。路燈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又在她走動時變得支離破碎,像她此刻的心情。
心里像堵著一團浸了水的棉花,悶得發疼,卻找不到人傾訴。她習慣了自己扛著,邊崩潰邊笨拙地試圖治愈,可今天這根弦繃得太緊,好像下一秒就要徹底斷裂。她快堅持不住了。
沈硯舟拎著超市購物袋站在路口,指尖夾著根沒點燃的煙。剛還完債的輕松被心里那點莫名的煩躁取代——那個所謂的“家”,除了上次要錢之外,再也沒回去過。幸好還剩幾十萬,足夠他在外面租的房子里揮霍一陣。
他抬眼的瞬間,余光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林溯?
她也住這?
沈硯舟挑了挑眉,心里掠過一絲驚訝??此臉幼颖忍炫_那次見面還要低落,莫非…
鬼使神差地,他沒出聲,把購物袋往旁邊的長椅上一放,悄悄跟了上去。
林溯完全沒察覺到身后的目光,她只是機械地往前走,穿過斑馬線,走過霓虹閃爍的商鋪,腦子里一片空白。走得累了,腳步慢下來,抬頭時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走到了天橋上。
晚風在這里變得更烈,吹得她單薄的外套獵獵作響。橋下是川流不息的車河,橘黃色的車燈連成流動的光帶,遠遠看去像條發光的河。她扶著冰涼的欄桿,低頭往下看,眩暈感輕輕襲來,心里那點壓抑到極致的情緒,突然有了宣泄的出口。
眼淚毫無預兆地涌出來,不是無聲的哽咽,而是帶著壓抑的嗚咽。她死死咬著下唇,不想發出聲音,肩膀卻控制不住地顫抖。
沈硯舟站在陰影里,指尖的煙早就被晚風卷走了半截灰。林溯的嗚咽像根細線,纏得他胸口發悶——明明不知道她經歷了什么,那股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壓抑,卻像寒氣似的往他毛孔里鉆。
他皺了皺眉,有點煩躁。自己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多管閑事了?以前那些哭著喊著要死要活的女生,他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跟林溯呢?統共沒見幾次,手指頭數都嫌多。
正走神的功夫,眼角余光瞥見那道單薄的身影動了。不是轉身,是抬腳踏上了欄桿外側的水泥沿。
“操!”
沈硯舟腦子里嗡的一聲,所有念頭瞬間清空。他幾乎是憑著本能沖出去,三步并作兩步撲到欄桿邊,在林溯身體前傾的剎那,手臂像鐵鉗似的扣住她的腰,猛地往后一拽。
失重感襲來又驟然被拉回,林溯驚叫一聲,整個人撞進一個帶著淡淡煙草味的懷抱。
“你瘋了是不是?!”沈硯舟的聲音是從未有過的厲色,震得林溯耳膜發疼,“就這么想死?!”
林溯像是被這聲吼驚醒了,眼淚糊了滿臉,拼命掙扎著推他:“放開我!”
沈硯舟卻抱得更緊,手臂勒得她肋骨發疼。他不敢松,生怕指尖稍一松懈,懷里的人就會像片羽毛似的飄下去。
“你憑什么管我?!”林溯見掙不脫,突然仰頭朝他吼,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我跟你什么關系?滾??!”
吼聲落下的瞬間,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哭聲陡然拔高,不是剛才壓抑的嗚咽,而是近乎崩潰的嚎啕。多年攢下的委屈、絕望、不甘,全在這一刻撕開了口子,洶涌得收不住。
沈硯舟的手臂僵了僵,慢慢松開了些,卻沒完全放開。
林溯踉蹌著退了兩步,蹲在地上,背靠著冰冷的欄桿,哭得渾身發抖,肩膀一抽一抽的,像只被暴雨淋透的幼獸。
沈硯舟站在旁邊,第一次見女生哭成這樣。眼淚不是掉的,是砸的,砸在天橋的水泥地上,也砸得他心里莫名發沉。
想伸手扶一把,手抬到半空又停住——他倆沒熟到能隨便碰的地步。想說句“別哭了”,話到嘴邊又咽回去,顯得太輕飄飄。他就那么站著,看著她哭,指尖無意識地蜷了蜷,最后往欄桿上一靠,從口袋里摸出煙盒,卻發現煙早就被剛才的動作蹭掉了。
林溯的哭聲漸漸低了下去,卻沒停,像漏了風的風箱,一抽一抽地響。眼睛腫得像兩顆熟透的桃子,睫毛被淚水粘成一綹一綹,可那眼淚還是沒出息地往下掉,砸在膝蓋上,洇濕了褲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