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閉門謝客,但還是從衛府后門進來一人。來人青天白日,遮著臉大搖大擺進入衛府。
衛玉通領著衛元夙返還書房,自知不能多問的衛元夙將暖著的水,給老師續上。
“元夙,你切記無論什么樣貌的男人,如何花言巧語,都不要輕信。”衛玉通也是見慣那人的下作,不由警醒小弟子。
“學生謹記。”衛元夙猶豫再三,還是說出心中疑慮,“沈太保為何這般……做作?”那樣子,也不顧及在場一個未見過面的小輩,那般低聲下氣,著實有點,呃,做作。
衛玉通冷笑,道:“隔三差五就來演一遍,臉皮這么練出來了,當然沒什么好顧忌了。”
整個衛府左鄰右舍,都是達官顯貴。靠得近的是江南出身的魏家,和陳郡謝氏出身的大理寺少卿。起初,剛搬來的謝少卿就遇上沈懷章來。把好好的世家貴公子嚇得不輕,還是謝家主正巧來和稀泥,那次衛玉通真不好解釋。
“老師,學生魏寧哲拜見。”進門鬼祟的隔壁鄰居,亦是現兵部尚書魏寧哲,衛玉通的弟子之一。
“進吧。”
“諾。”魏寧哲推門而入,不由一愣,沒想成衛元夙也在。
原本魏寧哲是要登門拜訪老師,卻瞧見一把年紀惹人嫌的沈懷章在老師門外惡心人。怕被纏上,急忙繞道去了衛府后門。好在衛府后門自己常來,還認得自己。
“老師,這是關門小師妹吧。”魏寧哲先作輯,“小師妹好,不知小師妹名諱。”
“這是你五師兄魏寧哲,字潤謙,江南魏氏,現兵部尚書。”衛玉通看見自己這個弟子,心情好多了不少,“衛元夙,你小師妹未取字,暫且稱名吧。”
衛元夙見師兄先自己作輯,連忙上前補上,“見過五師兄,元夙尚未取字,還請師兄見諒。”
魏寧哲和戶部尚書錢堯是酒肉朋友,自然有去查清楚衛元夙的底細。
“不打緊,小師妹這般叫也是親近。”魏寧哲幽默風趣,情商也高,不會去戳別人痛處。
“好了,潤謙。找為師有何事?”
魏寧哲攔下要退出房門的衛元夙,道:“不是什么打緊的事,小師妹在此也不關緊要。”
隨后正色,道:“您叫下官盯的那批糧草有動向了。”稱呼的轉變,也就意味從屬關系變化。
“去哪了?”
“從黔貴與南央接壤的地界,轉向同北穹交接的地塊。動向如今不明,還待消息。”
衛玉通沉思片刻道:“記得寫作軍報,三份分別給陛下、肅親王和高將軍。”
“太師那……”
“無事,王太師同高將軍一處。”
“那下官這就去。”
“元夙,你同潤謙一道吧。”衛玉通看向魏寧哲,后者很快明白。
衛元夙直覺有事,不加多問,跟著魏寧哲離開。
……
魏寧哲對衛府也是相對熟悉,帶著衛元夙去了無人的角落。確定左右無人,且是聊事的好地方。
“小師妹,接下來為兄要說的,事關老師的過去。”魏寧哲鄭重道,“也關乎未來的抉擇。”
“抉擇?”
平康帝年間
好不容易重開女子當朝,彼時已任兵部侍郎的衛玉通穩坐。遇上了此生最痛恨,也是一大污點的沈家。
沈懷章背后的沈家早已落魄,他是家中長子。在外名聲是雖落寞,但清流自居。在朝中也就謀得一閑職,依靠那副好樣貌和在外的好名聲,還是過得去。
起初衛玉通并沒有和或是想和這般人打交道,她那時的目標便是為自己父親翻案。她的父親是一知府手下小吏,勤勤懇懇做活,某一天卻說是父親涉嫌殺人被帶走。
她知道自己父親的身手,只是尋常男人的力氣,甚至還不如,怎么殺人。況且就據她所知,被害者還是個彪形大漢,渤海人士,個頭要比自己父親大上一圈。現場幾乎一刀斃命,絲毫沒有多余的痕跡。一個文人,就算是會些花拳繡腿,是怎么殺死一個氣力比自己大的漢子?
父親被定了罪,不日問斬。母親痛心疾首,抑郁而終。父母恩愛,膝下只有她自己。唯獨她一人,要承受那般莫須有的罵名。
她埋葬父母,身無半點銀錢傍身。那時對女子苛刻,少有寒門女子能夠讀書,明事理。家里開明,父母受其詩書。可外邊那些女子能做的活計,根本不讓她接手。后來還是父親同僚看不下去,私底下接濟,并告知一條生路。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她父親是被冤枉的,可誰有能力將罪名混亂扣的還能是誰。但一個孤女要想活下去,首先要有銀錢,才能考慮翻案。那人建議她趁早離開,暫且隱姓埋名,再做打算。
她離開故土,女扮男裝。艱難拜師準備參與科考,那時由于平康帝不甚在意,科考搜身靠銀子打點便能糊弄過去。一路用了十年,她十二歲開始求學,邊攢錢邊科考。終于殿試甲等,狀元加身,打馬游街,是這十年極少的興事。
隨后五年,認識顧行燕等朝中一些官員的親屬。衛玉通女裝被發現,那時的明懿帝尚是太子、顧行燕等人極力保下,也讓衛玉通翻案。她報答曾經幫過她的人,那人已經過得不好,妻子重病捉襟見肘。
重啟女子科舉后,衛玉通一人無法將此道發展。無錢無人,但有錢有人還有權的,便是明懿帝、且是同平章事顧行燕和未繼位家主位在朝中有官職的云商末父親。能給承諾還是真心實意的,唯有明懿帝。
諸多不容易,魏寧哲并不是當事人,無法感同身受。不過據他所知,在老師所想的一切步入正軌,沈懷章便出現了。
此人對衛玉通是窮追猛打,用他的話說是,鐘情了,愿求佳人心,一生一世一雙人。顧行燕年輕還打光棍,但一眼瞧得出來就是在放屁。
不說人家世啥的,現如今根本不配。就說衛玉通出事的時候,也就是被揭穿女子身份的時候,沒上來踩一腳就不錯了。身嬌體弱,主外主內,都是被照顧的。就這種光嘴上會嘩嘩的,外強中干,不頂用。
但衛玉通向往她父母的愛情,在沈懷章甜言蜜語的攻勢下。衛玉通最后還是和沈懷章成親,但婚前約法三章,一是不生兒女,衛玉通一心在事業,能答應實在是受不住這般蜜糖;二是一生一世一雙人;三是她不會以權謀私,來幫助沈懷章。
婚后兩年確實是有做到,不過還是讓衛玉通知道沈懷章真正的打算。
沈懷章父親早逝,母親是個慣會算計的小氣人。他們母子一開始沒打算找衛玉通,他母親希望沈懷章攀上世家貴女。沈懷章也是這般想,覺得靠自己這副好皮囊能引來不少貴女。
貴女確實喜歡,但貴女們也不是傻子。消息靈的一查,立馬得知父母什么品行,漸漸只看臉不談心。
衛玉通當了兵部侍郎的官,那可是個前途無量的位置。可比沈懷章這種閑職,一生都不會有進步的位置實在好太多了。
能得到衛玉通,那些條件都不是什么問題。只要沈懷章得了高位,問題就不是問題。衛玉通是個堅守原則的人,沈懷章明面上借不到什么勢,只有暗地將衛玉通的月俸拿出去打點,以換來跟上一層的位置。
起初衛玉通有所懷疑,可沈懷章母親則是堅定衛玉通的想法。他母親不滿意兒媳第一個條件,但吃了兒子的大餅,也得忍。一見兒子升了官,立馬就飄了,在衛玉通有技巧的問詢下說漏嘴。
想著她兒子當了大官,就給衛玉通畫大餅。將人扣留在宅院內,只做沈懷章的夫人。再生幾個孩子,納好些美妾,便是家庭和睦,人生圓滿。
“……老師果斷休夫,現在只要一人去官府便能和離,便和老師有點關系。沈太保那時已經得到平康帝的賞識,算是平步青云。卻還是對老師糾纏不休,還是季家主攪亂,才讓沈太保消停幾年。”魏寧哲看不起沈懷章這種人,虛偽、愛裝,即使是長輩且官職比自己高。
魏寧哲忍不住啐了一口,繼續道:“聽聞老師休夫后,沈太保母親給找了幾個外室,在外說是沈太保養子養女的,八成就是親生的。這幾年總來糾纏,一副深情款款的癡人樣,這背后指不定有事算計。”
“想來此事也就一些在朝時間長的知道,這與抉擇有何關系?”衛元夙不齒沈懷章,但渣子怎關未來?
“以老師的舊事為例,倘若一日,舊日美夢和現世噩夢,小師妹作何選擇?”
“舊日已過,何必浸淫虛無。”
魏寧哲哂笑道:“子桑當年亦是這般選擇,你的畢生所愿呢?師妹。”
衛元夙不假思索,道:“山川太平,天下歸一。”
“這邊是老師的意思。”魏寧哲也曾選擇過,“現世再多艱險阻礙,也請師妹堅持。”
“多謝師兄指點。”
已成一路人,未來也不再寂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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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何時的光?”
菘藍在屋外煎藥,溫遙清則是坐在一旁,難得感受到一絲暖意。
“正午時分,再過半個時辰,藥便煎好了。”菘藍叮囑溫遙清,“主子,屬下去廚房拿碗,您乖乖待著別亂動。”
“好好好,去吧。”溫遙清笑得溫柔,瞧著老實,菘藍才放心離開。
“好像有花香。”她記得院子里的樹是顆半死不活的海棠,不怎么留意。海棠隱約有花香嗎?
她不自覺伸手,沒一會真有一片花瓣落到她手上。溫遙清許久沒觸碰過新鮮的花瓣,下意識用臉蹭蹭。
“呼吸和腳步都亂了,不知來人是誰?”
溫遙清運氣一向不好,哪怕花滿枝頭,靠再近都不會有花瓣落入手中。這沒一會就有,明顯不是憑運氣。
“我想起來了,院中的海棠,沒有香味。”溫遙清目不能視,聽覺和嗅覺比以往更加敏銳,“是殿下嗎?”
香味不似以往墨凌州會用的,清香卻無半點寡淡。每個人的呼吸頻率不同,習武和非習武之人也各有差異。習慣決定一切,腳步亦是細節之一。
那人沒有說話,而溫遙清也沒有多加追問。兩人無言以對,溫遙清放手那枚花瓣,靜默坐在廊下;他只是看著半舊銅綠長袍的清秀少女,是難得不被對方一眼看透的時候。
“肅親王,您和主子談完事了?”菘藍提著食盒回院子,去廚房的路上,遇上翻墻而入的墨凌州。問她主子何在,菘藍直言,她以為肅親王是來找主子聊事情的。沒想成回來的時候,便見對方只是站在離主子十步外。
墨凌州不語,只是將信封給菘藍,便大步離開。
菘藍不解,低頭看信封,‘子桑親啟’四字。上前經溫遙清允許,幫她念信。
“……菘藍,叫潮汐回來,晚上進宮一趟。”溫遙清聽完信,良久突發而想似得說出這話。
“啊?”
……
“我去!我算出你這幾日會來找我,沒想到找死呀你!”霍齊玉嚇得從占星臺上跑下去扶險些跌倒的溫遙清,“臉白得跟死三天沒差了,要不是還喘氣,還以為跟湘西僵尸呢。”
潮汐半扶著溫遙清‘潛入’宮內的司天司,沒想成才到溫遙清發作。占星臺位置高,潮汐不敢帶著氣若游絲的溫遙清亂來。
疼得不行的溫遙清短暫昏迷后,只能一步一步慢慢走上來。潮汐用內力爬上去是速度快,溫遙清的身體是受不住的。
“這不是有件事想知道,耐不住便想來找北辰你問問。”
霍齊玉認栽,人都來了,也不好趕走。兩人拖著病號在占星臺常備的軟墊上,多添上炭火。
“手伸出來,我先給你看看。”霍齊玉師從顧行燕,不過學的是詩書。荃一脈只收一個傳承弟子,但可收學生授別的學問。
霍齊玉算命占卜,從明懿帝學得,但極少有人知曉。治病抓藥則是自小跟藥王谷老谷主做了幾年的藥童,學得些皮毛,但也能看得出點毛病。
“真是艸了,不是你真行呀!”診脈完后的霍齊玉氣不打一處來,直接給溫遙清手一下,“想死也不是這么死的,急得投胎嗎?要不是嗜血的作用,現在你就該躺棺材了!”
溫遙清老實聽霍齊玉訓,乖巧的樣子差點讓霍齊玉氣岔氣了。正好這晚是霍齊玉值夜,不會有什么來打擾。
霍齊玉著身道袍改來的司天監官袍,手握拂塵,長發用巾攏起。這人脾氣不是太好,樣貌還是不錯,有幾分正氣凜然的氣派。
“說說有什么本司天監能夠荃主解惑的。”
“問姻緣。”
“哈?”霍齊玉覺得自己耳朵是剛聾的,有生之年能聽見這種死王八蛋的問姻緣。
溫遙清則是奇怪,“這個反應做什么,好奇而已,大驚小怪。”
霍齊玉是真想那燒紅的炭丟到這人臉上,“就這事亂來,你腦子被灌水灌多了吧。”
“我怕我的姻緣里害了人命。”溫遙清認真看著霍齊玉,“你算從曾經天下第一的相師,你知道我的命。”
這下成霍齊玉沉默了,這人真是……害,每位荃主歷來都不會成婚。不是他們沒有感情,而是遵從先輩的囑托,不能輕易對重情者許諾,承擔自己無法給的因緣。
曾有荃主倒霉,授與自己相差十歲的太子為帝師。臨了要離去時,差點被強制,那太子險些越過先祖們定下的約定。她幸好留手,帶著自己的小徒弟逃之夭夭,歸隱山林。
成了皇帝的太子,自是不甘心。但他找不到人,就針對她的性別。那人算是平康帝的叔爺爺,連續兩任帝王,近百年間,女子地位幾乎低如塵埃。
他以為這樣就能叫師徒二人逼出,這般險地下,她們依舊遵守先輩約定。他死了,不代表他的繼承人有這種齷齪的心。才叫已成下任荃主現世,借著云家的勢力,返回上京。
這任荃主早已收了顧行燕的師父為弟子,當時其實防著成了先帝的人詐尸,搞話本中的替身。若是真的,那荃主是真想弒君。
“……”霍齊玉算完久久不語,只是盯著溫遙清看。
過了好一會,才道:“桃花緣不淺,汝品行在運道中為上乘,不會有什么阻礙。不過,正緣會如飛蛾逢光追尋。處理不當,他便會隨你燈滅身亡。”
“是嗎……”
“看來你心里知道是誰了。”霍齊玉知道溫遙清敏銳,也是自己看著長大的,幾斤幾兩還是有數的,“我不想懂情情愛愛,記得要徹底斷絕,莫要給對方留下什么念想。”
溫遙清答好,片刻又道:“奇門遁甲,我摸清楚其中的門道,依舊無法施展,也是命數牽扯嗎?”
霍齊玉道:“嗯。我不知你以前怎么得罪上天,會卻無法言與行。但命數一道,我總是差一步,才能有先師大半之才。”
明懿帝批命,只看面相,便斷人之一生。既是帝王,也是不可多得的相師。
“天有道,眾生逆道尋生。三千大道,萬般選擇皆成因果。”
所以,既定的命數,如何成就,只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