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九疑山用過午膳,澹臺環昭去了一趟千巖峰,和五長老江逾月商議一番賀禮的事,又去九霄峰與時風月細說明何時出行,何日回來等瑣碎事宜。時風月一一聽了,又叫玉竹和長春安排車馬物什,又轉向澹臺環昭道,“方才聽你說話有些喘,可是昨日受風?我讓小廚房燉了一盅枇杷葉蜜棗湯,你先喝了再回去。”
澹臺環昭彎彎眉眼,笑道:“二哥果然最疼我了。”
時風月笑道:“自然要多疼你一些,你可是咱們青山的招牌。對了,送千重的拜師禮的賀禮,你和逾月可已定下?”
澹臺環昭呷了一口茶,道:“我與五姐商議過,一對粉彩描金云蝠轉心瓶,一柄墨玉嵌白玉蟠龍如意,再添兩瓶玉骨粉,二哥覺著如何?”
時風月點頭笑道:“不錯,縱然沒有其他玩物,只兩瓶六階玉骨粉,青山的這份禮也足夠重了。”
澹臺環昭斂眸笑道:“北上城與青山素來關系交好,此次千重得此弟子,咱們青山的禮也不可薄,白叫人笑話。原本照我的意思,還應再加兩瓶五階固本丹,但五姐說,此次千重再收關門弟子,是為破例再收,多有避忌。咱們按禮送去便好。”
“逾月思慮的不差,”時風月呷了一口茶,緩緩道,“破格再收,本該多有忌諱,但千重生性闊朗,素來不理會這些,因此遍邀宗門,又大宴賓客,咱們送禮,既不能少了面子,又不宜招搖,這樣便很好。”
澹臺環昭道:“五姐也是這個意思。既然二哥也說不錯,回去我便擬了禮單,先送去與兄長過目,再去靈寶閣與葛大長老過目,等到了日子,我再親自帶人去取。”
正事說完,兩人又說了些家常閑話,至晚間掌燈,用過晚膳,澹臺環昭才回九卿峰。
九卿峰燈火通明。一個小丫頭提著裙擺匆匆跑回來,穿過抄手游廊,對正從屋里出來的東桃急道:“東桃姑姑,主上再過半個時辰就回來,花間姑姑叫院子里的快快準備上。”
東桃與雙袖、弄珠、新上任的玖枝同為九卿峰貼身伺候環昭的二等丫頭,因東桃素日敦厚老成,做事說話規矩和氣,澹臺環昭便提她做院里的管事,兼職掌罰。
東桃聽了,笑道:“勞你跑一趟,后面還有果子點心,你去用些,歇歇腳。”
小丫頭聞言,笑彎了眸:“都說七長老院里的果子點心最別致精巧,我如今跑這一趟腿,就能有點心吃,要是跑一輩子,豈不是有一輩子的點心果子吃。”
東桃被小丫頭的伶俐笑話逗笑,笑道:“可是胡說,哪有一輩子不離開的道理,便是一輩子留這兒,也是主子的恩典,豈容我們想如何就如何的。行了,趕緊去吧。”
小丫頭欸了一聲,跟著一個嬤嬤去了。
東桃叫人緊著人備下熱水衣裳,又轉身進了屋里,見弄珠還在燈下描花樣子,不禁笑道:“早幾日便叫你趕緊的描了,你倒不放在心上,眼見明日就要,你就趕著描。”
弄珠揉揉泛酸的脖頸,眉心微皺,道:“偏巧這幾日連著有事忙,拖到了今日,好姐姐,我現下渾身酸乏得很,你替我描幾筆,我去歇歇。”
東桃走上前,拿起小幾上的剪子剪去一點燈芯,跳動的燭火瞬時亮了幾分,道:“主上馬上回來,你且略松松,晚上我再幫你描。”
弄珠喜笑顏開,忙收拾起來,轉身又見新來的玖枝親自把院子里曬了半日的羊皮襖子一一收進黑漆描金山水圖頂箱立柜里,端的是沉默寡言,安分隨時。弄珠湊到東桃耳邊,輕聲道:“你可和她說過話?覺著如何?”
“你說的誰?”
“還能有誰,那個新來的,聽說是主上親自選的人,補的澤蘭的缺。”
“是她啊,”東桃笑道,順著弄珠的目光看去,玖枝上著藕荷色綾襖,青緞掐牙背心,下面水綠色裙子,唇紅齒白,低眉順目,遠遠看著倒也清麗可人。
“怎么樣?是個好相處的嗎?”
東桃笑著戳一戳弄珠的額間,笑道:“看起來是個好相與,沒什么大小姐脾氣,聽說玉竹姑姑說,玖枝是學規矩學得快,也聽話,平日沉默寡言的,也沒和人鬧過亂子。再說了,玖枝是主上親自挑的人,又是玉竹姑姑再三肯定的人,定然不會差。”
玉竹此人,瞧人見事最是穿心透肺的犀利,能得到玉竹的肯定,這人定然不差。還要再說些什么,外頭小丫頭喊“東桃姐姐在嗎?”。
“在,”東桃歇了話頭,又不忘囑咐弄珠,“趕緊先收起來,再去凈室瞧瞧熱水可都備下沒,我先去外頭瞧瞧。”
弄珠道:“知道了,你且去吧。”
東桃掀簾出來,就見一位熟人等在廊下,正是六峰空山峰的司若塵的近身大丫頭素塵。素塵見東桃出來,笑盈盈走來,道:“東桃姑娘在忙呢?”
東桃迎了上去,笑著挽著素塵道:“倒也不忙,不過你這位大仙兒怎么今兒有空來我這兒了?”
素塵笑道:“我是替我們主上來向七長老取一樣東西的。”
東桃道:“取什么東西?”
素塵道:“半年前,七長老向主上借的《大觀帖》,那日七長老說三月便可還,如今都半年了,主上坐不住,要我親自來取。”
東桃聞言,忍不住笑道:“這事倒巧,前幾日主上從空山峰回來,便一直說著要把《大觀帖》送回去,可巧又有事耽擱了,竟一時忘了。今兒早主上還提了一句,要我送去,誰知我竟又忘了,正好你來了,我把它交給你,也有個交代。”
素塵聽了,也忍不住笑道:“這叫什么事兒,你忘了倒叫我勞累,走這一遭。”
兩人一路說笑來到書房,東桃讓人在書房的耳房坐下,又叫人上了茶,道:“你且等等,主上說還有幾卷書是要一道兒送回去的,你既來了,便一道帶走。”說著,便朝書房外房里走去。
等了半盞茶功夫,東桃捧著《大觀帖》并四五本書卷笑盈盈出來,道:“這幾本醫書就勞你帶回去,主上特特吩咐的,本想明日同《大觀帖》一道兒送去的,你既來了,我就不去了。”
素塵從東桃手中接過書,細細瞧了瞧封著的書貼,正是司若塵近日需用的,又有簽子將各本要點摘錄出來,方便查閱。司若塵近日正研磨病氣藥理,書房里的存書關于藥理方面的又太過晦澀,不甚好解,于是昨日叫人一趟九卿峰,找澹臺環昭要幾本通俗易懂的回去。
交了書,東桃又想起一事,問道:“你可還記得兩三個月前,六長老說我們主上那對白色纏絲玻璃高足杯瞧著有趣,說著帶回去把玩幾日,今日還不見還,正好你來了,我便問一問你,如今可還在六長老處?”
素塵想了一想,笑道:“早幾日便遣人送過來了,我記得那日是木香送的,許是交給了弄珠,你叫人再問問。”東桃于是叫人問了弄珠,果然已經收回了,只是這兩日忙,并未擺回去。東桃笑道:“果然是還了的,只是不曾擺上。”
素塵笑道:“這可是你們疏忽了。”說著又挽著東桃的手,湊近了道,“對了,聽說你們峰新來的玖枝不是替澤蘭的缺,而是替花間的缺,花間早則三月,晚則五月要出嫁,這事可是真的?”
東桃道:“你又聽誰說的?”
素塵道:“前幾日七長老來空山峰,和主上談事兒,我正好進去送茶,聽到兩句,只是不分明,想著今日正巧來問問你。可是真的?”
東桃聽了笑道:“真也是真,只是主上說此事暫不對外言說,不過你既然知曉了,我也不瞞你。澤芝是上年家里人遞信進來說今年要與她說親,請主上恩慈放人回去的,這原是一早便定下了的,主上也早就另備了嫁妝的。所以玖枝原是替澤蘭的缺不假。只是誰知上月花間家中來人,說是家里母親病重,想著閉眼前能再見唯一的女兒一面,看她風風光光出嫁,因此特特叫她的兄長上來拜見主上,請主上恩典。澤蘭與花間一走,內院便空了兩個位置,主上的意思是院中伺候的人也夠了,不必再多加一人,若伺候的人不夠,再從院里三等丫鬟中挑一個上來也就是了。”
素塵聽了,點頭道:“原是如此。”
東桃道:“主上再三說過,不叫我們說的,你是知曉一二,我才與你說的。”
素塵笑道:“我又不是別人,自然知曉其中厲害。你且放心,我再不告訴一人。”兩人閑話幾句,忽聽外頭小丫頭喊主上回來了,東桃忙歇了話頭帶著人出來迎接環昭。
環昭見素塵捧著書卷,便知她去過書房,也知東桃也將自己囑咐她的書一并交給了素塵,于是道:“這幾本你且帶回去,再有的,我明日再帶人送給過去。”素塵應了。
一時屋內已經收拾妥當,弄珠帶著人伺候環昭沐浴,花間則在里間收拾,玖枝則跟著花間,學習如何伺候。花間邊放下帷帳,邊問玖枝,“咱們九卿峰的規矩,東桃都與你說過了吧?”
玖枝道:“都說了的。”
花間道:“這便很好,另有幾點,我再與你說說,你可都一一記下。”
玖枝忙道:“是,請姑姑吩咐。”
花間緩緩道來:“第一,東桃、弄珠與雙袖和已經離開的澤蘭都是貼身伺候主子的侍女,你雖是新來的,地位卻比外頭的高。青山人多,規矩也多,在外說話行事,切記謹言慎行,不要叫外頭人看了笑話。第二,主上喜靜,喜獨處,無事不擾。第三,書房是重地,沒有主上的允許,不可進入書房,這點切記記牢。”花間凝重神色,再次強調,“主上性子隨和,唯這事是不可犯的,若是犯下,逐出青山,永不再用。”
玖枝心頭一凜,忙暗暗記下。
一時環昭沐浴畢,見屋內已經收拾妥當,竹雕海棠式鏤空香盒里,安魂香吐露暗香。環昭在床邊坐下,問花間道:“都和玖枝說了?”
花間在熏籠里添了碳,聞言笑道:“說了,是個聽話的姑娘,想來是能伺候好主上的人。”
環昭眼瞼微垂,鴉翅長睫遮住瞳孔深處的晦暗:“希望如此吧。”
花間聞言,走到床沿邊坐下,伸手握住環昭微涼的掌心,柔聲道:“主上又是想到丹朱了?”澹臺環昭環昭瞳孔顫動,別過頭冷聲道:“誰說那個人了,早走了的人,有什么可想的。”
雖然澹臺環昭這么說著,花間卻知道,澹臺環昭是又想到了那個被趕出青山的,曾經是她的貼身大丫頭的丹朱。
丹朱原是早年伺候澹臺環昭的貼身大丫頭之一,澹臺環昭不知為何對她格外的偏愛,甚至有時闖了禍,砸了瓷器供瓶也不甚責備。如此日子一久,底下丫頭們難免怨聲載道,花間也提過幾句,然而收效甚微。直至有一日,丹朱仗著勢,硬要進澹臺環昭嚴令禁止入內的書房,東翻一下書,西磨一下墨,看得東桃等人心驚膽戰,還是當時的在外院伺候的弄珠機靈,馬上去叫澹臺環昭回來。
澹臺環昭一回來,進書房呆了兩個時辰。兩個時辰后,澹臺環昭從書房里出來,沒說其他什么話,只叫人把丹朱押下去,逐出青山,永不再用。
突然的命令,令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丹朱被堵了嘴巴,捆了手腳,瞪大了眼,被兩個力氣大的老嬤嬤壓下去,花間又叫來所有院中管事婆子、丫鬟小廝,當著面把丹朱的事兒說了一遍,又提了弄珠進院伺候,聽到此言,垂首低眉的丫鬟婆子們不由喜上眉梢,心中都覺大喜,都喜終于把這個禍害妖精送走了。
經此一事,花間發覺環昭恍若變了一個人,規矩立得極嚴,院里院外,規矩分明,獎罰明晰,竟比過去更妥帖穩當。
安魂香寧和中正,花間伺候環昭入睡,正欲躺下,環昭似乎想到了什么,問道:“今日是十二還是十三?”
花間放下帳幔,笑道:“哪是十二、十三,今兒是十四。”
“十四了?”環昭錯愕,自己竟忙得差點忘了時間,又問花間,“明日秋祭,一應饌具、肴饌可都備下了?”
花間道:“已經備下,一應器皿已細細擦拭過,肴饌我也會看著小廚房里人做好了送來,另加了一些新鮮的菱藕瓜果,都是我親手挑的。主上只管放心。每年的九月十五秋祭,我記得的。”
環昭聽了,斂眸輕笑:“是啊,每年的九月十五是秋祭的日子。”
兩人又說了幾句,環昭便睡下了。花間吹了燈,又輕輕關上里屋的門,自己則在里屋旁的暖閣里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