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陵章華臺

謝君生猛然從夢中驚醒，冷汗沾濕了小衣。在夢里，他又被蘇致遠殺了一次。

夢里，蘇致遠張口說信誓旦旦的正義之言，面上帶凌然高傲的倨傲神色，眾星捧月地走到他面前，“謝君生，你殺父弒母，殘害手足，日殺不辜，暴戾恣雎，實在可恨至極。且五原一族何辜，凌云霄掌門待你如親子，你竟欺他，殺他，與你同門的師兄弟，你竟一個也不放過，實在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今日我斬你與此，只為告慰凌云霄掌門的在天之靈，寬慰五原各位英雄豪杰，你，死不足惜?！?/p>

好一番義正言辭的官話，好一個正義凜然的蘇致遠，謝君生勾唇冷笑，他自幼失怙，孤身一人茍活在世，凌云霄好心收留他，也只為他的天賦極佳，同門師兄弟，與他更是淡淡。凌云霄死，五原被滅，他尚在章華臺，蘇致遠又怎么肯定是自己殺的人，是自己屠的門？

真真好笑，為了殺他，連謊話都不曾編圓。

定了定神，謝君生見窗上的紙，隔著屜子，漸漸透進晴光來，他揚聲問門外的人：“現在幾時？”

院子外頭守夜的小廝答道：“已經過了四更天，馬上五更了?！?/p>

謝君生長長吐了一口濁氣，叫人伺候起身。外頭小廝得令馬上忙碌起來，不多時，便有三四個丫鬟捧了沐盆，巾帕等物進來。一時洗漱畢，又用了早膳，謝君生換過一身湖色納紗繡松鶴紋長衣，坐在書房看最新送來的書信。

余淵是謝君生的心腹，此時他正揣著最新消息小跑至書房，道：“主上，幽州那邊送來消息，幽州掌門南溟連同蘇致遠公子過了今晚的燈會，明日出發?！?/p>

“真遇上了？”謝君生眸色微深，心中疑意更深。

自他三年前重生，便暗中派人去打探蘇致遠的消息，與上一世遇見的蘇致遠不同，他打聽來蘇致遠性格不顯，沉默寡言，毫無修煉資質。他再三確認并未找錯人。

奇怪，怎的和換了個人似的？

謝君生心中有疑，命人守在蘇家暗中觀察蘇致遠。三年來蘇致遠只悶在院子里，不曾出過院門一步。大約半年前，他大病一場，醒來時而外出，監視的人總跟不上他的腳步，時常跟丟，故此總不知他做了什么，去了何處。

蘇家血脈覺醒儀式上，他一鳴驚人，修煉突飛猛進，短短半年年時間，修為過一破二，直抵三階，被蘇家長老們奉為座上賓。

天賦之驚人，世人皆嘆。

但與蘇致遠的修煉一道，謝君生大為不屑。

自古修煉一途，沒有捷徑，外修靈力，內修心境，修行之路，內外兼修。心不堅，則力不穩，心狹義，則力偏頗，唯寬厚仁愛，宏大敦實之內心，方為修煉之正途。

然，歷經數千萬載的蒼茫大陸，早已不復過去修煉之正途，如今大陸之上，宗族之間，只以外在靈力修為為上品，以天賦佳者為上賓，品行德行，一如稗草。

蘇致遠修行速度太過詭譎，短短半年，突破三階，縱然他的天賦是世間少有，從一破三，用去一年。而蘇致遠，只用了半年。

舉世無雙。

世人皆驚嘆于蘇致遠的修行之快，而謝君生卻只覺事出反常必有妖。于是他又命余淵去打問，約莫大半月，余淵把打問來的蘇家和蘇致遠的事一一說了，從蘇老太爺到蘇瑞，突然病逝的云氏，孝期娶的正妻萬氏，死去的婁管家，忽然變了人的蘇致遠，斷斷續續，說了一個下午。

打壓冷落，隱忍退讓，藏匿鋒芒，一朝覺醒，驚艷四座。

謝君生冷笑，蘇致遠的二十年人生，倒比戲臺上的戲還熱鬧。

“可有打聽到他血脈覺醒之前，都經歷過什么？”

“蘇家仆人對蘇二公子頗為忽視，常常關他一人在院中，誰也不知道蘇二公子怎的突然就打通經脈，又有誰在旁指導。不過有件事，倒是有點奇怪?！庇鄿Y想起一件打聽來的小事，正好是蘇致遠血脈覺醒前。

“說。”

“這事是我從凈室伺候的小丫鬟那里打聽來的?！?/p>

“凈室？”謝君生上下巡視一遍余淵，似笑非笑，“如今你打聽事兒的門路比過去更廣了?！?/p>

余淵聽出謝君生話里調侃，不由紅了臉，忙解釋道：“主上莫要玩笑，損了姑娘家清白不好?！?/p>

謝君生眉峰微挑，覺出些別的意味，見余淵垂眼抿嘴，雙頰微紅，也不戳破，道：“打聽到什么？”

余淵立時收斂春意，正色道：“她說蘇致遠自老管家死后，更加沉默，時常一日不吃不喝，關在屋里。后來有次，蘇致遠竟偷偷從小院后門溜回來，臉上身上都是泥土，還有雜草枯枝，好像在泥地里滾了一圈回來，回來就叫人燒水洗澡，洗了三四大盆的水才洗凈。又不知從那里變出來許多銀錢，叫這小丫頭去外面給他買吃食和新衣裳，多的都算給她的跑路費。蘇致遠出手大方，每次她跑一趟，都能得百十文，她都偷偷藏起來，不叫人知道。不過幾日，萬氏說蘇家血脈覺醒儀式在即，蘇家二少爺不可過于邋遢，于是叫院中掌事媽媽用心照顧，聽說院子都整修了一番。再后來，蘇致遠一鳴驚人，院里的人巴結奉承他，他都不理，因她總給他跑腿，便把屋里管事的位置給了她。但萬夫人嫌她粗笨，又把她調回凈室，蘇致遠氣不過，但他罵不過萬夫人，另給了她二十兩作為補償。她說，她已經偷偷藏了二十多兩銀子，再等四年，就可以母親去求萬夫人，把人贖回家去好嫁人。”

謝君生靜默不語。

沉思良久，謝君生吩咐了余淵幾件事，又另叫人跟著蘇致遠，看他要去那里，要做什么，遇見什么人，說了什么話，不用跟得太緊，只要遠遠跟著。

消息來得很快，上月蘇致遠又與蘇瑞吵起來，說的仍是蘇瑞縱容萬氏，苛待嫡子，偏待庶子，與人茍且，虐待正妻等語，氣得蘇瑞將人趕出蘇家。又叫人不許告訴蘇老太爺，只說蘇致遠外出游歷修煉，最近不會回蘇家。蘇家如今蘇瑞掌家，上下皆不敢違逆。因此蘇老太爺竟被瞞了過去。

九月初，蘇致遠自蘇家離開，只身前往青木森林歷練，偶遇幽州掌門南溟連被五階妖獸追撲，蘇致遠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費大勁將妖獸誘走，救下身受重傷的南溟連，又贈藥相救其性命，兩人相交為友，結拜兄弟。受南溟連邀請，蘇致遠入幽州宗門暫歇。

這與上一世，他打聽到的，幾乎不差。

若非南溟連，蘇致遠不可能進北上城。萬夫人不喜蘇致遠，自然不愿蘇致遠同蘇家一道去，北上城門禁森嚴，唯有拜帖才可進門。兩者皆不具的蘇致遠，是依賴于南溟連的關系才得以進入北上城，坐在蘇家之上的位置。

青木森林這么大，這么巧，遇上了？

謝君生又問東陵如何，余淵道：“二殿下三日前便出發了?！?/p>

謝君生點頭，道：“備車，明日，北上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