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活不久了。”虞塵洲淡淡道。
“我知道。”赫連雙緩緩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面無表情地走到陸老爺身邊,將幾乎鑲嵌進他手上皮肉里的青玉匕首狠狠抽了出來,用衣服仔細擦拭了一番后放回腰間刀鞘里。
虞塵洲沉默著看著她攙扶起雙目緊閉的毓宣,赫連雙:“走,去三層。”
“我來吧。”他上前接過小孩。
二人一前一后,臺階之上又是無言,只有身后隱約傳來陸老爺半截身子爬伏的聲音,還有他口中念叨著的聽不清的執(zhí)念。
“你……此前說過傀化術(shù)分兩種。”虞塵洲率先打破了寂靜,“此前在地牢中,阿池中的是第一種操控術(shù),施術(shù)者通過法術(shù)操控目標(biāo)的身體,是針對活人的。那么陸老爺——”
“陸老爺中的是第二種魂源傀儡,操控者將死去之人殘留的魂源注入特制的傀儡體內(nèi),創(chuàng)造出活死人戰(zhàn)士的存在。“赫連雙接道,眼中閃過一絲冰冷,“意思是,除非杜意雪出手,不然只要她不死,陸老爺就永遠不會‘死’。”
不出所料,踏上三層撲面而來的熟悉感,這層的布局和前兩層一模一樣。
他們身后傳來微弱的響動,陸老爺半截身體死死扒著最后一階臺階,在觸碰到大殿地板的瞬間,就如被無形的火焰焚燒一般化作灰燼,消散無蹤了。
虞塵洲將毓宣放下靠在石柱上,低聲道:“他已無利用價值,被杜意雪除去了。”
赫連雙點點頭,眸光微寒,“這杜意雪當(dāng)真可惡,我若見到她,定要親手剮了她。”
虞塵洲沒有說話,環(huán)視了一圈第三層的大殿,又覺不過是浪費時間,布局相同,他已無心再去推敲其中陷阱。
想來,陸老爺應(yīng)是算是死在第三層的。
四個人,已經(jīng)死了一個。
“赫連,”他的目光最終落在赫連雙身上,淡淡開口道,“或許想要出去,未必按照杜意雪說的方式。”
赫連雙回過神,“什么意思?”
“你相信我嗎?”
她不假思索,“當(dāng)然。”
于是虞塵洲指了指陸老爺消失的位置,“其實,我們自踏入此地起就一直被歸墟塔所謂的‘規(guī)律’牽著走,從而忽視了從最開始我們就發(fā)現(xiàn)的問題——”
赫連雙思索片刻,眼神一凜,“……傀化術(shù)?”
他點點頭,“你不覺得很奇怪嗎?傀化術(shù)是禁術(shù),杜意雪一個滅門孤女,怎么可能會掌握?”
赫連雙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說杜意雪背后另有其人?”
虞塵洲點頭,“無論是誰,這個人助她掌控了歸墟塔,還讓她學(xué)會了傀化術(shù)。如此手段,恐怕此人的能力遠在你我之上。甚至,在四界都能占據(jù)一席之地。”
涼意襲來,赫連雙心頭驟然發(fā)寒,“還有毓宣身邊那個太師,他也很可疑——禍不及妻兒的道理身為太師不可能不懂,可他卻對杜家如此趕盡殺絕,我想不通是為什么。”
“沒錯,這太師若是針對杜家,倒是簡單。可若不是……”
虞塵洲眸色下沉,斜睨看向雙目緊閉的毓宣。
“那他就是意在毓王。”
赫連雙微微睜大了眼睛。
那就是意在凡世,甚至意在四界。
她心中波濤翻涌,剛想再問,卻聽虞塵洲道:“對了,你放才問我,另一種出塔的方法。”
赫連雙定了定神,“是什么?”
虞塵洲看著她,薄唇輕啟:“破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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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很久。
毓宣緩緩睜開眼時,感受到周圍的陰冷,“我……在哪?”
面前的人輕笑一聲,道:“小孩,醒了?”
他一個激靈全然清醒起來,本能站起身,頗有警惕地看著虞塵洲,“這是在哪?”
虞塵洲慵懶地靠在石壁上,“三層的廊道。”
廊道靜謐而幽深,只有墻上稀疏的燭火投下晃動的光影,映得虞塵洲的側(cè)臉若隱若現(xiàn),毓宣后退半步,語氣愈發(fā)戒備:“赫連雙呢?”
對方輕笑了一聲,目光意味不明:“放心,她活得好好的。”
“那她人在哪?”毓宣盯著他,眼底閃爍著不信任,“我記得我們不是一起上來的嗎?為什么只有我和你?”
“你是凡世的毓王,很多事情不需要我告訴你。”虞塵洲低頭看著他,聲音淡淡的。
毓宣愣了愣,忽然笑了,“你殺了一個鎮(zhèn)魔士,玄神域的那些神仙不會放過你。”
虞塵洲也笑笑,“照你這么說,我若殺了你,凡世的人們是不是也會將我千刀萬剮?”
毓宣身體僵了僵,很快仰起頭,“我……并非想要在這歸墟塔里獨活,只是這凡世,需要一個毓王。”
“毓王啊?”虞塵洲走近他,“可凡世需要一個年幼無知、殺戮成性的毓王嗎?”
毓宣冷笑,“杜老爺意圖舉兵謀反,我了解的很清楚!杜家滅門,是當(dāng)下最好之舉。”
“哦?那你可知道,你以為的‘清楚’,是真是假?”
這話落下,周圍寂靜得能聽見塵埃落地,毓宣神色微滯,目光落在他身上。
虞塵洲語氣平淡,“當(dāng)年杜家滿門被滅,你以為是因為你下令屠殺,是嗎?”
毓宣道:“難道不是嗎?”
“是。是你下的令。”虞塵洲微微俯身,“可當(dāng)年的那個君令,是你的選擇嗎?”
廊道陷入死寂。
“你以為是自己做的決定,可實際上你只是被逼到了那一步。”
被逼到那一步……
毓宣的呼吸猛地一滯,腦海中,許多遙遠而破碎的畫面如潮水般翻涌——
那夜殿外風(fēng)聲獵獵,他蜷縮在座椅上,明明是高高在上的“殿下”,卻如待宰的幼獸,困惑著、顫抖著、遲疑著。
他記得那個聲音,溫和、沉穩(wěn):
“殺其一人,仍存余孽,日后此人之子若復(fù)起再戰(zhàn),殿下今日之仁慈,便是來日之亂源。”
“除根,方能治本。”
他不記得自己是怎么開口的,甚至不記得自己到底有沒有猶豫過太久。
但他記得,在那盞長明燈跳躍的光影下,自己的影子在墻上拉得很長,幾乎與那個站在黑暗中的人重疊在一起。
然后,他說了那個字。
“準(zhǔn)。”
黑影微微一笑,躬身退回黑暗,仿佛從未存在。
可毓宣知道,他存在。
他一直都存在。
直到此刻,虞塵洲輕飄飄地將這個真相重新擺在他面前。
“你不是下令的毓王,你只是‘順應(yīng)大局’的人。”
毓宣的呼吸忽然急促起來,他攥緊了拳頭死死盯著虞塵洲,想透過那漆黑的眸子里看出什么更深處的東西。
“所以呢?你告訴我這些,是想讓我后悔嗎?”
虞塵洲淡淡道:“你后不后悔和我沒關(guān)系。我只是想告訴你,你從來都只是個被推著走的棋子。”
棋子。
毓宣猛地閉上了眼睛,半晌,他嗤笑了一聲睜開眼,聲音低啞道:“我知道了,你是想引導(dǎo)我說出背后之人。”
虞塵洲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毓宣的神情逐漸麻木,“別白費勁了,找到杜家當(dāng)年之事的禍源又怎樣,就算杜意雪收了手,這座塔也不會放過我們?nèi)魏稳恕!?/p>
虞塵洲:“你是凡世的毓王,難道不是哪怕只有微茫的希望,你也會救凡世嗎?”
毓宣似是有所觸動,他抬眼看著虞塵洲,片刻道:“我可以告訴你,雖然沒有意義——是太師,只是他失蹤已兩年有余,本王也下令尋了兩年,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他叫什么名字?從何而來?”
毓宣搖了搖頭,“他姓溫,自我有記憶以來就一直在。溫太師不曾提過自己的來歷,我也從未問過。”
虞塵洲:“他的樣貌有何特征?”
毓宣想了想,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右眼眼角的下方,“這里——溫太師的眼睛這里,有一顆痣。”
虞塵洲挑眉,忽然笑了一聲,神情如常道:“你都聽見了吧?”
毓宣一愣,空氣也驟然凝固。
黑暗中,一個熟悉的聲音帶著幾分寒意響起:“江公子,此前倒是我小瞧你了。”
纖細的身影緩步走來,朱唇微勾,燭光映在她蒼白的臉上,笑意嫣然。
杜意雪。
她的身后,是面無表情的阿池。
毓宣盯著她們后退幾步,忽然意識到自己被下了套,困惑警惕的目光在虞塵洲和杜意雪之間游移。
“我?guī)湍阏业搅俗顟?yīng)該報仇的人,連句感謝都沒有嗎?”虞塵洲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杜意雪的眼中似有怒意,沒有回話。
“被合作的朋友欺騙,自然是讓人憤怒。其他人雖有推波助瀾之嫌,可你如今肆意決斷他人生死,和他又有什么區(qū)別?”
話一出口,虞塵洲自己也愣了愣。
這話不像是自己說的,反而像極了赫連雙的語氣。真是和某人待久了,連說話語氣都變得和她一模一樣。
杜意雪自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冷哼道:“一個只知殺戮的魔物,有什么資格同我說這些話?”
“你……你是魔?”毓宣瞳孔一縮,盯住虞塵洲下意識后退幾步,滿是驚恐。
虞塵洲沒有否認,只是再次看向杜意雪,道:“既知真相,你真正要報復(fù)的是溫太師,也是你的合作伙伴——現(xiàn)在可以把我們放出去了嗎?”
杜意雪沉默片刻,忽然笑了。
她輕聲道:“你真的以為,我會放你們離開?”
話音未落,阿池的身影已如鬼魅般欺近,袖中寒光一閃,一柄鋒利的細刃驟然劃開毓宣的胸膛!!
小孩瞪大了雙眼,尚未反應(yīng)過來,喉間發(fā)出一聲微弱的嗚咽。
“杜……意雪……”
他的手顫抖著按在胸前,鮮血從指縫間汩汩流出。
杜意雪上前一步,低頭冷漠地看著毓宣踉蹌倒地,“小毓王,當(dāng)年因為你的一句話,便讓杜家滿門慘死。今日,我也讓你嘗嘗這生死由人掌控的滋味。”
毓宣的視線逐漸渙散,唇瓣微張,像是想說什么,卻沒能說出來。
血迅速擴散開來,他抽搐了幾下,再沒了聲響。
濃烈詭異的血腥味在廊道中彌漫開來,虞塵洲看著這一幕,神色沒有任何變化,眼底甚至未曾浮起一絲波瀾。
阿池擦拭干凈匕首,而后扔到了他的腳邊,金屬撞擊地面的聲音清脆而冰冷。
杜意雪聲音柔和:“好了,你的秘密,沒有旁人知道了。”
虞塵洲抱起胳膊,語氣不咸不淡,“為何幫我?”
“因為我與你無仇。”她向前幾步注視著他,“更是因為,我們是同類。”
她語氣輕柔,眼底帶著一絲幾近憐憫的情緒,“妖,生于天地,依天地之理而存,有欲,無情,無念。而魔,生于妖的執(zhí)念,因妖心之惡而生,亦無欲,無情,無念。
“你是魔,我是妖。世人憎惡我們,驅(qū)逐我們。我們才最應(yīng)該抱團取暖。”
虞塵洲瞥了眼地上泛著寒光的匕首,似笑非笑地抬眸,“所以呢?”
杜意雪道:“所以,殺了赫連雙,我?guī)湍愠鏊蔀樽詈蟮内A家。”
虞塵洲的眼神一動,隨即歸于平靜。
“你不會不知道,我改變不了歸墟塔的規(guī)律。若你不殺她,兩個人都會死。”
她笑意顯然,“至于你的魔魂碎片,待你出去后,我定雙手奉還。”
虞塵洲緩緩彎腰,撿起匕首,指腹輕輕拂過刀鋒,似是在思索。
“魔魂碎片,送給你了。”
下一瞬,他右手抬起匕首,一刀刺入自己的心臟——
杜意雪沒想到如此,笑容一瞬間凝固。
刀口深深沒入血肉,虞塵洲的身軀微微一抖,血跡迅速染紅了衣襟。他劇烈喘息了一下,另一只手用力按住刀柄,讓刀尖更深地刺入心臟。
“赫連雙的命,是屬于我的……誰也取不走。”
微顫的聲音混雜在歸墟塔幽幽的風(fēng)聲之中,是讓人望而生畏的寒。
杜意雪眉心蹙起,瞳孔顫動不可思議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新鮮的血沿著虞塵洲的指尖滑落,滴在冰冷的地面上,濺起深色的痕跡。
恍惚間,他眼前仿佛浮現(xiàn)出赫連雙的身影。少女總是用審視的目光看著他,卻又總是在關(guān)鍵時刻站在他身邊。
少女仰著頭笑,不服輸?shù)纳裆褪昵澳菑堉赡坶_朗的臉重疊,小女孩的面龐放大,瞳孔映照出他兒時的模樣。
虞塵洲意識開始模糊,身體也變得沉重,終是支撐不住,倒在血泊中。
他回望此前時日,遍地荒蕪,鋪滿遺憾,但所幸這次能夠護一人之命,便是枯木逢春,此生無憾。
赫連……你若是知道我不在了,會難過嗎?
算了。
“別告訴……她……”
杜意雪目光幽深,不知道在想著什么,她只是靜靜看著虞塵洲合上眼睛,徹底停滯了呼吸。
明明是四界無畏的魔,卻甘愿以凡人的姿態(tài),護在一個神面前。
可笑。
杜意雪想要嘲笑他,勾了勾嘴角,卻發(fā)現(xiàn)自己做不到。
片刻她轉(zhuǎn)過了身,輕聲喃喃:“阿池,王宮好大,我找不到出去的路了。”
早已被做成傀儡的阿池面無表情地目視前方,沒有回應(yīng)。
歸墟塔的三層幽深無盡,冷風(fēng)穿堂而過,將她的聲音卷入黑暗之中,消散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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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連雙走到廊道深處時,地上只剩下一支燃燒了一半滅掉的燭燈,她撿起燭燈重新點燃,照亮了來時的路。
空氣中隱隱飄來的血腥味讓她心中浮現(xiàn)不好的預(yù)感。
“江暮?”她試探性地喚道。
回音一遍遍重復(fù),越來越輕,沒有應(yīng)答。
奇怪,明明說好一起設(shè)局,制造她被殺的假象,逼毓宣說出幕后之人。算算時間,毓宣也該開口了。可怎么到了約好的時間,兩個人都不見蹤影了?
身后突然想起一道呼喚,“赫連姑娘。”
赫連雙皺眉,轉(zhuǎn)身看向來者。
“阿池?原來你可以自由出入塔中。”她握緊了拳頭,聲音冰冷至極,“杜意雪在哪?讓她出來。”
阿池一只手背在身后,淡淡開口:“赫連姑娘何必急躁,游戲尚未結(jié)束,不如共飲一杯?”
“呵,共飲什么?斷頭酒嗎?”
“你不敢?”
“有何不敢?”她勾唇冷笑,“帶路吧。”
阿池伸手讓出一條道,“請。”
她跟著阿池走出廊道回到大殿,大殿中央多了一張紅木矮桌,桌上擺著一壺酒和兩只白玉酒盞。淡淡的酒香彌散在空氣里,透著一絲詭異的安寧。
杜意雪端坐其間,身著素色長裙,眉目間透著一貫的清冷與淡漠。她聽見腳步聲抬眸看向赫連雙,唇角勾起一絲淺笑。
“赫連姑娘,請。”
赫連雙掃了眼桌上的酒盞,也不猶豫,冷哼一聲,抬手撥開衣擺坐在她對面。
阿池則安靜地立在杜意雪的身后。
赫連雙單手搭在膝上,神色冷漠地盯著杜意雪,指尖敲著桌面,等著她玩什么把戲。
杜意雪眼底浮起一絲意味不明的笑意,輕輕推開桌上的酒壺,“嘗嘗吧,這酒雖不比玄神域的佳釀,但也是凡世少有的好酒了。”
赫連雙沒動,掃了眼桌上的酒盞,“少廢話,你專門把我叫過來,到底想做什么?”
杜意雪笑笑,執(zhí)起酒壺,為赫連雙斟滿一杯,自己也倒了一杯。
“都說,美酒最是養(yǎng)人,舉杯解盡愁憂去,微醉微醺游紅塵。”
她靜靜抬起頭,似笑非笑,“世人也說,血債血償,才是最公平的。”
赫連雙冷笑:“可笑,我不信因果報應(yīng)那一套。”
“是啊,我以前也不信。”
杜意雪輕輕晃了晃手中的酒杯,平淡的像是在隨意地閑聊,“記得小時候,父親同我和哥哥講過,善惡有報,因果循環(huán)。可我從小到大,見過最多的,是惡人逍遙快活,活得比誰都自在。
“所以,我不信因果。直到后來,我才明白,所謂的因果報應(yīng),只是努力活著的可憐人強行說服自己的寄托而已。”
赫連雙皺眉。
杜意雪微微一笑,“赫連姑娘,你知道嗎?有時候,人的信念真是可笑。比如我曾經(jīng)堅信,世道雖惡,總還有地方可去。權(quán)勢滔天的朝堂之上,也未必沒有公道。”
指腹輕輕拂過杯沿,杜意雪話鋒一轉(zhuǎn),“我知道,你們覺得我借用歸墟塔找人陪葬,很可笑,很可悲。
“我也知道,你此刻想殺我。不僅是殺,還要讓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赫連雙承認道:“是,你害死了喬姐姐和紀(jì)文清。我真想一刀一刀地,將你剁成肉泥。”
對方笑意極淡,淡得幾乎消融在微晃的燭光里,“你看啊,你身為神,看著朋友死在眼前,就恨不得要我償命——”
她微微傾身,語氣低柔,眼睛泛了紅。
“那我眼睜睜看著父親被腰斬、兄長被穿心,聽著家人的慘叫聲漸漸消失,聞著空氣里彌漫著燒焦的味道——
“我想讓有關(guān)的人陪葬,又有什么錯呢?”
她太平靜了,甚至是笑著的,以至于眼淚滑落在酒里的瞬間,支離破碎的倒影都顯得無力。
赫連雙盯著她,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這世間最痛苦的事,不是死,而是活著的人要承受一切。
“這種感覺……是不是很熟悉?”
一瞬間,赫連雙只覺寒意從脊背攀升至四肢百骸。
她想起了被穿心的阿萍,想起只剩半截身體的陸老爺,想起二層的那片火海……
歸墟塔經(jīng)歷種種,不過是杜意雪讓五年前的一切都重新來了一遍。
杜意雪盯著她,笑問:“你說,你與我有何不同?”
赫連雙拼命壓抑著內(nèi)心翻涌的情緒,嗓音卻因悲憤多了絲顫抖,“一只沽惡不鈞的妖,何必把自己的嗜血無情說的那么冠冕堂皇?”
阿池的目光終于不再只是前方,而是緩緩落在杜意雪身上。
杜意雪安靜看著赫連雙兩三秒,突然笑了一聲,“赫連姑娘,難得好酒,喝一杯吧。”
她的眼睛好像能操控人心似的,赫連雙鬼使神差地舉起了酒杯,無言地一飲而盡。
喝下酒的一瞬間,眼前的一切逐漸變得不真實,她喉間泛起一陣燥熱,視線微微晃了晃。可再度抬眼時,眼前的景象變得模糊起來。
“這是……什么?!”
燭火搖曳,阿池仍舊立在杜意雪身后,姿態(tài)一如既往的沉穩(wěn)冷淡,耳畔是杜意雪含笑的聲音——
“騙你了,這是鬼域的見魂酒——無論多么會隱藏的妖魔,身上的妖氣、魔氣也會放大百倍,現(xiàn)出原形。”
她使勁搖了搖頭讓自己保持清醒,抬眼間就是一道刀光襲面而來——
她本能側(cè)身躲過,右手一把拔出腰間青玉匕首,狠狠插進了襲擊者的身體里!
緊接著就看見阿池的身體倒在了身側(cè),黑色的血順著匕首,滴落在她的眼睛旁邊。
赫連雙看清后,退了兩步——阿池死不瞑目的瞳孔竟是豎的,還散發(fā)著幽幽瑩綠的光!
隨著生命的流逝,那綠光也漸漸暗淡了下來。
她愣住,阿池是妖?!
可阿池不是杜意雪操控的凡人嗎?而且她身上根本沒有妖氣!
赫連雙的目光落在無言的杜意雪身上,后者身上的妖氣明顯,卻和阿池的氣息有些相似。
阿池是妖,身上卻無妖氣,難道是因為被做成了傀儡?可妖氣源于妖丹,傀儡術(shù)只能控制妖丹,掩蓋不住妖丹的氣息——
妖丹……
妖丹!
赫連雙驟然明白了。
阿池沒有妖氣,是因為她沒了妖丹。
而杜意雪身上有妖氣,是因為阿池的妖丹在她身上——
杜意雪,從來都不是妖!
“原來……如此。”她緩緩看向杜意雪。
取妖丹要么強取煉化,要么妖本身心甘情愿。可傀儡阿池能完好無損地在這,說明她是心甘情愿把妖丹給了杜意雪,做了她的傀儡。
赫連雙忽然覺得這一切都透著荒謬,不是妖殺人、人殺妖,而是一只妖把自己的全部交給了一個凡人。
可阿池明明是妖——妖不會如此。
赫連雙看向杜意雪:“你一直知道?”
她沒有回答,起身緩緩走到阿池身邊,垂目望著那具冰冷的身體。
“她只是跟在我身邊。”她緩緩道,“從很久以前就是如此。”
赫連雙想起此前喬錦初說的——
“……這杜小姐五歲才學(xué)會說話,除了她哥哥幾乎不和任何人接觸,只是日日同屋里的蛇說話。”
她喃喃道:“原來是她。”
杜意雪的手指順著阿池的眉骨滑下,最終停留在她心口的位置。那里,曾經(jīng)有過一顆妖丹。
“杜府燒成灰燼的那一天,她說她想幫我。”杜意雪的聲音極輕,仿佛在自言自語,“可我那時問她方法,她沒有回答。”
赫連雙緊緊盯著她,冷聲道:“所以你就這樣用了?”
杜意雪的手一頓,自嘲地笑笑,“是啊。我用了。”
赫連雙深吸了口氣,低頭用自己臟的看不出原本顏色的衣服擦干了匕首的血。
杜意雪笑問:“怎么?你不殺我?”
“你已經(jīng)死了。”
她愣了。
“你此前問我,你與我有何不同。”赫連雙低低道,“說實話,我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我甚至想過,如果我是你,會不會做出同樣的選擇……但我不會讓自己走到這一步。”
“你不會?”杜意雪輕聲呢喃,“你怎么知道你不會?”
赫連雙沉默了一瞬,“有些東西一旦踏出那一步,就再也回不去了。世間最是多不公,我同情你的遭遇,但將怨恨施加在旁人身上。杜意雪,你如今既信了因果,那我便也多說無益——你早該料到,今日會走到這一步。”
杜意雪慢慢捂住自己的心口,感受著體內(nèi)妖丹滾熱翻騰的力量,忽然笑了一聲。
“你說的對,我已經(jīng)死了。”
她拿起阿池手上的匕首,向自己的脖子抹去——
鮮血濺開來,濺在赫連雙的臉上。她沒有絲毫阻攔之意,平靜地看著杜意雪倒在阿池的身邊。
她緩緩閉上了眼,將一切情緒壓進了心中。
“這也算……還他一個人情了。”
赫連雙沒有聽見杜意雪最后輕微的聲音。身后通往最高處的旋轉(zhuǎn)臺階隨著刺眼的白光顯現(xiàn)在大殿中央。
歸墟塔的規(guī)律是每層找出三只鬼,想來,第三層死了陸老爺、阿池和杜意雪,也算是通關(guān)了。
而江暮和毓宣等不到人,必然會返回大殿尋自己,屆時就能看到臺階。
那他們就能在外面匯合。
微微按捺住內(nèi)心和某人即將活著重逢的小小欣慰,她最后看了眼那兩個人進的漆黑廊道,然后頭也不回地踏上了臺階。
(第二十六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