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云別院的日子,在巨大的生存壓力下,被壓縮成百味齋灶臺前精確的刻度。阿婉再不敢有絲毫懈怠。老夫人的命,就是她的命。那碗附子姜鹽湯換來的“價值”,如同懸在頭頂的利劍,稍有差池,便會萬劫不復。
她幾乎住在了百味齋。每日天未亮便起身,對著抄錄的老夫人脈案(墨痕送來的最新記錄)和草根張的筆記,反復研讀。脈象沉細無力,舌苔白膩滑潤,畏寒喜暖,夜寐不安……脾腎陽虛,寒濕內蘊,如冰封大地。張太醫的束手無策,更讓她明白,常規藥膳如同隔靴搔癢。
溫陽化濕,固本培元。附子姜鹽湯救急后,需長期溫養。
“附子羊肉羹”:羊肉(去皮脂)溫中補虛,配少量炮附子(嚴格久煎去毒)、干姜、砂仁、草果。文火慢燉六個時辰以上,湯色清亮,取其溫陽化濕之力。阿婉守在灶前,寸步不離,嘗味、調火,確保附子毒性盡去,只留溫煦。
“肉桂栗子粥”:小米養胃,栗子(去殼蒸熟搗泥)補腎健脾,肉桂粉(微量)溫腎助陽。粥體綿密,帶著栗子的甘甜和肉桂的暖香。
輔膳調整為
“姜棗桂圓糕”:紅棗、桂圓肉補氣血,老姜汁用量加倍,取其溫中散寒之效。
“紫蘇陳皮飲”:餐后小飲,紫蘇葉(鮮采)解表散寒,陳皮理氣化濕,少量紅糖調和。
所有藥材(尤其附子)親自挑選、炮制、稱量。墨痕送來的藥材品質極佳,但她仍一絲不茍,不容許任何閃失。
效果緩慢而艱難。老夫人嘔吐腹瀉止住了,高熱退了,但胃口依舊極差,精神萎靡,畏寒如故。一碗羹湯,往往只能勉強喝下小半碗。阿婉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價值……在衰減!她必須找到突破口!
一日午后,阿婉在藥圃邊翻曬新采的紫蘇葉。老夫人身邊的大丫鬟碧云匆匆而來,臉色焦急:
“蘇小娘子!老夫人……午膳只用了兩口粥,便說心口悶,喘不上氣!張太醫施了針,稍緩了些,但……還是難受!”
阿婉心頭一緊!心口悶?喘不上氣?這……不單是脾胃問題了!
她隨碧云趕到松濤居外。隔著門簾,聽到老夫人微弱而痛苦的呻吟。張太醫正低聲與顧珩說著什么:“……心陽不振,水飲凌心……恐是……心疾……”
心疾!阿婉如遭重擊!陽虛水泛,上凌心肺!這比單純的脾胃虛寒兇險百倍!難怪藥膳效果不顯!草根張筆記里提過,此癥需強心陽、化水飲!但……她從未接觸過心疾藥膳!
書房。氣氛凝重如鉛。
顧珩坐在案后,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張太醫垂手立在一旁,額頭冒汗。
“心疾……可能治?”顧珩的聲音像結了冰。
“回……回稟顧爺,”張太醫聲音發顫,“老夫人年高體弱,心陽衰微,水飲內停……此癥……兇險!藥石……恐難速效,需……徐徐圖之……”
“徐徐圖之?”顧珩冷笑一聲,目光如刀鋒般掃過張太醫,最后落在垂首站在角落的阿婉身上,“祖母……還有多少時日可‘徐徐圖之’?”
張太醫噤若寒蟬。
“蘇婉娘!”顧珩點名,聲音不高,卻帶著千鈞之力,“你……可有法子?”
阿婉猛地抬頭,對上那雙深不見底、翻涌著焦灼與寒意的眼眸。心疾!她不懂!但顧珩的眼神告訴她,若她答不出,那碗附子湯換來的“價值”,頃刻間便會化為烏有!
“阿婉……阿婉不通心疾……”她聲音干澀,但隨即挺直脊背,“但……草根張曾言,陽虛水泛者,可……可嘗試‘苓桂術甘湯’化裁入膳!強心陽,化水飲!”
“苓桂術甘湯?”張太醫皺眉,“此乃經方!藥性峻烈,入膳……如何調和?”
“取其意,非用其方!”阿婉豁出去了,語速飛快,“茯苓,利水滲濕、桂枝,溫通心陽、白術,健脾燥濕)、甘草調和。可……可取其茯苓、白術、甘草,配少量肉桂,代桂枝,溫陽力緩,,熬取藥汁,兌入溫補羹湯之中!或……或取茯苓粉、肉桂粉,混入山藥泥中蒸糕!取其溫陽化飲之功,避其藥氣!”
她一口氣說完,心臟狂跳。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將經方融入藥膳的險招!成與不成,在此一舉!
死寂。顧珩的目光銳利如鷹,在她臉上反復刮過,審視著她每一個細微的表情,仿佛要榨出她話里所有的水分。
“有幾成把握?”他問,聲音冷得像冰。
“阿婉……不敢妄言!”阿婉咬牙,“但……愿傾力一試!若……若有不妥,即刻停用!”
又是漫長的沉默。空氣仿佛凝固。阿婉能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
“準!”顧珩終于吐出一個字,目光轉向張太醫,“張太醫,你……從旁監看!”
“是!是!”張太醫連忙應下。
百味齋的燈火再次徹夜通明。阿婉如臨大敵。茯苓、白術、甘草、肉桂……每一樣都親自挑選、稱量、熬煮。藥汁濾出,澄黃清亮。她取一小勺,兌入溫著的“附子羊肉羹”中,仔細攪勻,嘗味。藥味極淡,被羊肉的鮮香和附子的辛溫掩蓋。她又將茯苓粉、肉桂粉按比例混入蒸好的山藥泥中,做成小巧的“茯苓肉桂山藥糕”。
墨痕取走膳盒。阿婉癱坐在灶臺邊,渾身被冷汗浸透。這一次,比熬附子湯時更緊張。心疾……牽一發而動全身!
等待如同凌遲。時間一分一秒流逝。阿婉強迫自己翻看草根張的筆記,尋找更多線索,但眼前字跡模糊,腦中一片混亂。
腳步聲!墨痕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阿婉猛地站起,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老夫人……”墨痕的聲音依舊平板,“服下羹湯后……心口悶……似有緩解。張太醫診脈……說……水飲稍退,脈象……略穩。”
緊繃的弦驟然一松!阿婉雙腿一軟,幾乎站立不穩。她扶著灶臺,大口喘著氣。成了!至少……暫時穩住了!
“爺說……”墨痕繼續道,“此法……可行。繼續。”
接下來的日子,阿婉的心弦繃得更緊。每日的膳單,都需提前報顧珩過目,張太醫從旁“監看”。她將“苓桂術甘湯”的化裁運用得愈發精妙,劑量、配比反復調整,力求在溫陽化飲與藥膳可口間找到最微妙的平衡。老夫人的心口悶有所緩解,精神稍振,雖仍虛弱,但至少……那盞代表她“價值”的燈,沒有熄滅。
書房。顧珩看著墨痕呈上的最新膳單,目光深沉。
“她……倒是敢想敢做。”他低聲自語,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
“蘇小娘子……確非常人。”墨痕難得地接了一句,“用藥……險中求穩。”
顧珩抬眼,目光銳利地掃過墨痕。墨痕立刻垂首。
“祖母……今日如何?”顧珩問。
“回爺,老夫人午膳用了半碗粥,一塊糕。精神……尚可。”墨痕答。
顧珩沉默片刻,揮了揮手。墨痕退下。
書房里只剩下他一人。他起身走到窗前,望著百味齋方向隱約透出的燈火。那個瘦弱的身影,此刻想必又在灶臺前忙碌。為了活下去,她竟能將經方拆解入膳,在張太醫束手無策的絕境中,硬生生撕開一道口子!
他想起她慘白著臉說出“苓桂術甘湯”時的孤注一擲,想起她面對質問時強撐的倔強……這份在絕境中迸發的、近乎本能的生存智慧和膽識,像一把淬火的匕首,冰冷、鋒利、帶著原始的韌性。她不再僅僅是一個“有用的廚娘”,更像一個……在懸崖邊與命運搏斗的戰士。這份認知,讓他心底那絲冰冷的審視,悄然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是欣賞?是警惕?還是……一種同處絕境的微妙共鳴?他蹙了蹙眉,將這陌生的情緒壓下。價值,依舊是價值。只是這價值的分量,似乎……更重了些。
阿婉對此一無所知。她只知道,她又熬過了一關。老夫人病情暫時穩住,她的命,也暫時保住了。百味齋的燈火下,她依舊守著灶火,嘗著藥味,計算著每一味藥材的用量。夜風穿過竹林,帶來陣陣寒意。她裹緊了單薄的衣衫,目光落在藥柜里那包珍貴的石斛上。母親的藥……快了。只要再撐一撐……再撐一撐……她就能帶著藥,離開這“虎狼窩”,回到母親身邊。
活下去。治好老夫人。拿到藥。離開。這念頭,像黑暗中唯一的燈塔,支撐著她疲憊不堪的身體和緊繃的神經。至于顧珩……那個男人,他眼里的冰層是厚是薄,與她何干?她只想帶著母親,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