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扶著朱漆欄桿數著臺階上的青苔時,腕間玉鐲磕在浮雕牡丹紋上,發出細碎的輕響。
這聲音讓我想起八歲那年,父親用十斛南海珍珠換來的玉料,在春日宴上親手為我戴上的模樣。
如今金絲楠木的欄桿依然泛著溫潤光澤,可楚家的門楣早已染了秋霜。
“娘娘當心腳下。“身后的春桃輕聲提醒,我這才驚覺裙裾已掃過石階縫隙里新結的蛛網。
晨霧未散的花園里,連露水都浸著椒房殿特有的龍涎香,這氣味讓我想起昨夜羅宇軒留宿趙貴妃宮中的消息——是了,今晨這香,該是承恩殿特供的。
轉過九曲回廊的剎那,織金裙裾摩擦的沙沙聲驟然密集。
我望著迎面而來的絳紅云錦袍角,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趙明月鬢間的金累絲鑲寶石步搖在晨光里晃得人眼疼,那上面嵌的鴿血石,分明是去年南疆進貢時本該屬于中宮的貢品。
“姐姐今日好興致。“她涂著蔻丹的指尖撫過廊下垂絲海棠,“聽說楚老將軍在北疆又吃了敗仗?
陛下昨兒還說呢,這仗若是再敗下去...“尾音刻意拖得綿長,身后傳來宮女們壓抑的抽氣聲。
我望著她鬢角新貼的桃花鈿,忽然想起三年前選秀那日。
那時她還是個跪在丹墀下發抖的六品官之女,繡著青竹的素色裙擺沾著雨水泥點。
此刻她腕間的翡翠鐲子叮當作響,倒比御花園的雀鳥還要聒噪。
“妹妹可知《女誡》第七卷所言?“我抬手拂去落在肩頭的海棠花瓣,鎏金護甲劃過織金衣料發出絲綢撕裂般的輕響,“'恃寵而驕,其行必殆'。“余光瞥見春桃緊繃的肩膀松了下來,幾個小宮女偷偷交換著驚詫的眼神。
趙明月臉上脂粉簌簌抖動,像極了那年父親書房里剝落的墻皮。
她忽然伸手掐斷一枝垂絲海棠,殷紅花汁順著指尖滴在青石板上:“姐姐倒是好記性,只是不知這中宮的鳳印,還能捂熱幾日?“
我望著那抹刺目的紅,忽然想起承平三年先皇后被廢那日。
也是這樣春寒料峭的清晨,掖庭令捧著鳳印從長秋宮出來時,金盤上的血漬還未干透。
此刻晨風卷著趙明月身上濃郁的蘇合香撲面而來,我忽然覺得這香氣像極了北疆戰場上腐爛的尸臭。
“本宮一日掌著鳳印,便要教六宮守一日規矩。“我轉身時十二幅湘裙掃過她沾著花汁的繡鞋,“妹妹若是有心,不妨多抄幾卷《列女傳》。“春桃適時遞上繡著鸞鳥的錦帕,我慢條斯理擦拭著方才拂花時沾到的晨露,聽見身后金步搖劇烈晃動的聲響。
回到鳳儀宮時,檐角的銅鈴正被東風吹得亂響。
李嬤嬤捧著鎏金手爐候在廊下,皺紋里藏著的憂慮比昨日又深了幾分。
我望著她欲言又止的模樣,忽然想起今晨梳妝時,銅鏡里那道從妝奩縫隙露出的明黃絹帛——那是三日前父親八百里加急送來的血書,此刻還壓在描金匣子最底層,字跡被胭脂染得斑駁如殘陽。
銅鈴聲碎在風里,我接過手爐時,李嬤嬤的指尖比鎏金爐壁還要涼。“昨兒尚宮局送來的春茶,竟混著陳年的碎末。“她替我解下孔雀紋披風,動作比往常慢了三拍,指節泛著伺候先太后時落下的風濕青紫。
我望著博古架上那對前朝白玉樽,月光正從樽口溢出來,淌在父親去年送來的虎皮褥子上。
褥子邊緣的金線有些松了,像極了北疆地圖上那些節節敗退的防線。“嬤嬤聽見什么了?“爐灰突然爆出個火星,驚醒了蜷在腳踏上的雪貍貓。
老宮人布滿褐斑的手抖得厲害,銀針挑開燈芯時濺起一串淚狀燭花:“今早浣衣局的丫頭們...在井臺邊嚼舌根,說兵部呈上的折子里...“她突然跪下,額頭磕在青磚上的聲響驚得貍貓竄上簾鉤,“說楚家軍上月折了三千精銳,朝中已有御史要參老爺延誤軍機。“
妝奩縫隙滲出的明黃突然在眼前晃動,血書上的字跡仿佛要掙破檀木盒子爬出來。
父親遒勁的筆鋒割破絹帛:“...糧草斷絕七日,將士們煮鎧為食...“我攥緊手爐上的纏枝紋,熱痛順著掌紋漫到心口。
那日羅宇軒將南疆紅寶石賜給趙明月時,說的也是這般灼人的話:“北疆戰事吃緊,后宮當以儉德為范。“
窗外傳來打更聲,李嬤嬤的影子在墻上晃成搖搖欲墜的山巒。
雪貍貓扒拉著滾到案幾下的玉鐲,那是我及笄那年羅宇軒親手雕的。
彼時他還是不受寵的三皇子,在御花園假山后紅著眼眶為我戴上:“瑤兒,待我...“后半句被夜風吹散在十五年前的杏花雨里,如今想來竟比褪色的絹帕還要脆薄。
“取我的翟衣來。“我猛地起身,十二幅裙擺掃翻了描金瓷枕,里頭的安神香丸滾落一地。
李嬤嬤驚惶的眼神刺得我喉頭發苦——上次穿這繡著百鳥朝鳳的朝服,還是五年前冊封太子那日。
羅宇軒握著我的手走過九十九級玉階時,指尖的溫度透過層層綃紗,燙得我險些落淚。
更漏聲催得人心慌。
我撫過衣襟上密密麻麻的珍珠,每一顆都是他當年從東海快馬運來的聘禮。
銅鏡里突然閃過承平二十三年的冬夜,他在我產房外守了整宿,霜雪覆滿玄色大氅。
可如今麟兒夭折時的血污還浸在椒房殿地縫里,他倒能夜夜伴著趙明月的琵琶聲安眠。
“娘娘三思!“李嬤嬤突然抓住我的袖角,松垮的臉皮在燭火里顫動如風中秋葉,“上回御史大夫參您父親跋扈,陛下他...他在朝堂上摔了茶盞...“她喉頭發出渾濁的哽咽,像極了北疆驛馬踏碎冰河的聲音。
我望著窗欞上貼的消寒圖,最后一瓣梅花已被朱砂染紅。
父親信上說,將士們把陣亡同袍的名字刻在冰面上,血水融了又凍,字跡竟比墓碑還要清晰。
指尖觸到袖袋里硬物,是今晨從趙明月鞋面上碾過的海棠花瓣,此刻已干枯蜷曲如嬰兒握緊的拳頭。
二更梆子響時,我蜷在堆滿奏折的貴妃榻上。
這些蓋著鳳印的請安折子,如今看來竟像極了一群叩首的紙人。
最底下壓著本《列女傳》,書頁間夾著片褪色的楓葉——那是羅宇軒初登基時,與我策馬西山拾的。
彼時他說要為我栽滿山紅葉,如今西郊獵場倒成了趙家兄弟練兵之地。
燭芯爆開的聲響驚醒了淺眠。
我望著銅漏里緩慢下沉的浮箭,忽然想起大婚那夜的合巹酒。
白玉杯沿的胭脂印還未干透,他就被邊關急報叫走。
我在龍鳳燭下等到天明,卻等來他帶著敵國公主尸首還朝的消息。
那女子心口插著他的佩劍,腕間卻戴著與我一模一樣的玉鐲。
子時的風裹著殘梅掠過窗紗,雪貍貓突然對著虛空發出嗚咽。
我數著羅宇軒已有四十七日未曾踏足鳳儀宮,這個數字比趙明月發間的金步搖還要刺眼。
妝奩最底層的血書在黑暗中隱隱發燙,父親的字跡與多年前教我寫字的筆鋒漸漸重合:“...望吾兒謹記,楚家脊梁寧折不彎...“
寅初時分,我推開雕著纏枝蓮的檻窗。
啟明星懸在飛檐獸吻之上,像極了麟兒抓周時握住的琉璃珠。
遠處傳來宮門開啟的吱呀聲,驚起滿樹棲鴉。
李嬤嬤在耳房發出含糊的夢囈,大約是又夢見先太后賜的白綾懸上了鳳儀宮的橫梁。
指尖撫過翟衣上冰冷的金線,我忽然想起那年隨父親鎮守玉門關。
黃沙漫過殘碑時,他指著孤煙對我說:“楚家的女兒,跪著生不如站著死。“此刻晨霧正從地縫里滲出,濡濕了裙擺上振翅欲飛的鳳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