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末的錦江水漲得湍急,我抱著一沓語文作業本經過美術教室,正撞見楊黎在古籍修復室,他用鑷子夾起蠶絲云母箋,晨光透過窗欞在他睫毛上織金,修復案上的殘破仕女圖漸漸重現朱唇,他忽然喊我:“小遙,那天我氣的不是你。”
暮春的雨來得猝不及防,我們被困在杜甫草堂的碑林,他脫下牛仔外套罩住兩人頭頂,奔跑時挎包里的松煙墨與我的文具盒撞出脆響。“看這個。”我指著被雨水沖刷的“窗含西嶺”,石青拓片正滲出蒼翠欲滴的暈痕。他忽然用鋼筆在我掌心臨摹《蜀素帖》,冰涼的筆尖游走,屋外芭蕉葉接不住的雨珠,正巧墜入我發燙的頸窩。
校慶前,我們在禮堂布置畫作,他扶著梯子仰頭看我:“往左半寸,像不像天師洞的月光?”我故意晃動竹梯,他慌忙環住我腳踝,似掌心錯位的心跳。校慶日我硬拉他參加詩朗誦,候場時他替我別上桂花胸針,小拇指尖擦過我鎖骨時,比剛出鍋的焦糖布丁還灼人。我們念到“窗含西嶺千秋雪”時,禮堂頂燈突然短路,黑暗中他的手擦過我的手背。等燈光再亮起,只見他攥皺了稿紙,像未及說出口的告白在紙上走火入魔,就像他偷偷寫在畫板夾層那句“庚寅年八月二十八,與她在青城山淋過一場永恒的秋雨。”
高三來的那樣猝不及防,當公告欄貼上猩紅色的動員令時,整座校園開始扭曲成巨大的孵化器。最先裂變的是作息表:早自習被生生剜去二十分鐘血肉,六點四十的鈴聲裹著鐵銹味刺穿耳膜。我攥著全班四十三個簽名的抗議書沖進教師樓,劉老狐貍的保溫杯正蒸騰著枸杞的甜腥,他鏡片后的目光像沾了油的蛛絲:“要不你把我辦公室掛鐘調慢些?”
那夜我帶著同學們在天臺用熒光筆繪制罷課傳單,月光將少年們的影子拓印在水泥地上,宛如一群困在玻璃罐里的工蜂。倡議書第五版定稿時,墨香混著速溶咖啡的焦苦在空氣中發酵。當三百多個簽名如遷徙的雁陣落滿紙頁,我踩著晨露將這份青春檄文拍在校長室的胡桃木桌上。廖校長笑出眼角細密的紋路:“去年你把月考卷改成《論衡水模式的二十九種死法》,我就該料到有今天。你這聰明用在學習上該多好?!”
每周日的救贖是鉆進老文的書房,這位年輕的先生把交流據點選在堆滿書的書房,紫檀書架滲出沉香的嘆息,我們在《文心雕龍》與博爾赫斯的夾縫里偷渡時光。他總把受潮的舊書攤在暖氣片上烘焙,于是整個房間都浸泡在紙漿發酵的微酸里。畢業時,他送我那本《文化苦旅》,書脊處蜿蜒的茶漬已凝成琥珀,內頁批注里還夾著我當年偷藏的銀杏書簽。
最荒誕的是全封閉令實施那夜,教導主任舉著喇叭在操場宣讀圣旨時,我正把父親的竹葉青灌進保溫杯。晚自習的日光燈下,玻璃杯流轉著翡翠色的光暈,前排男生遞來的甘蔗段還沾著泥土的腥甜,當酒精在血管里點燃星星之火,我們貓腰溜上實驗樓天臺。銀河的褶皺里,有人用醉醺醺的筆跡在天文望遠鏡的防塵罩上寫道:“去他媽的軌道,我們要螺旋式上升。”
校慶晚會散場時,檐角的銅鈴還在風里晃蕩。我蹲在后臺整理朗誦用的絹花,突然聽見前廳傳來玻璃碎裂聲。追出去時只看見楊黎的帆布鞋踩過滿地水晶燈殘片,他攥著手機沖進雨幕的背影,像被撕碎的仕女圖殘片墜入錦江。
我在望江樓公園找到他時,長椅邊的梧桐葉正往下砸雨珠子。他膝頭攤著本《裝潢志》,鋼筆尖卻懸在“補綴條”那章遲遲未落,松煙墨在雨水里洇開深褐色的疤。“十五分鐘前,”他忽然開口,聲音像生銹的彈簧片,“我爸說下個月要帶我去吃家宴。”鋼筆尖戳破宣紙,在“補綴”二字上戳出黑洞,“和他的新婚妻子。”筆帽沾著雨水,在他掌心凝成冰涼的淚。“修復室那些殘卷,”他忽然把鋼筆擲向石階,金屬撞擊聲驚起一圈圈水紋,“就算補上最上等的楮皮紙,裂縫終究在那里。”
深夜的府南河漂著零星的河燈,我撿回鋼筆時,發現筆桿刻著新添的劃痕:極小的“庚寅年八月二十八”,正是我們淋雨那天的日期。對岸酒吧霓虹在水面碎裂成星子,他忽然一拳砸在樹干上,力道大得樹皮翻卷,他喘著氣,眼淚裹在眼眶里,木屑簌簌落在我們交疊的影子上。
我們就那樣坐在公園長椅上,我想去握他的手,又害怕驚飛那個敏感脆弱的少年心。凌晨三點,楊黎終于說起那個故事,十五歲的少年舉著CT片在省醫院走廊狂奔,電梯卻永遠停在手術室樓層。他抱著母親最后的旗袍沖進太平間,看見父親的白大褂下擺沾著來蘇水,正在簽器官捐獻同意書。“才過一年,他就在相親角遇見教古箏的趙老師。”他嚎啕大哭起來,像一個無助的孩子,“媽媽懷弟弟的時候就已經不好了,是我爸堅持要那個孩子,現在卻這么快的將她拋棄在回憶里。”
國慶后,我們創辦了一個托管班,楊黎把古籍修復室淘汰的樟木箱改造成書柜,我淘來的老算盤在風里叮咚作響。楊黎蹲在倉庫天窗投下的菱形光斑里,砂紙摩擦木紋的沙沙聲像春蠶啃食桑葉,我抱著一摞舊教材進門時,正撞見他后頸滾落的汗珠順著脊椎滑進襯衫下擺,晨露般的痕跡在靛藍布料上洇出暗色印記。
“搭把手?”他頭也不抬,手腕翻轉間木屑紛飛如雪,我鬼使神差地握住他遞來的鑿子,指尖相觸的瞬間,銅錘撞擊音簧的震顫順著掌心直達胸腔,驚起滿室塵埃在斜陽中跳起探戈。
書柜落成那日,我們在夾層暗格里塞進彼此的秘辛,他藏了片修復室撿的宋代箋紙,我偷偷塞進張字跡洇暈的物理卷——最后那道電磁感應題旁,鉛筆勾勒的其實是他在窗邊擺弄調色盤的身影。那時我們接了十五個學生,請了三個大學生當老師,整天忙忙碌碌,青春不知疲倦。
某日暴雨突至,我們擠在柜角搶救受潮的《芥子園畫譜》,他潮濕的鬢角蹭過我耳垂時,檐角銅鈴正巧被風掀得狂亂。隔著兩層校服布料,我數清他心跳的頻率,他則盯著我手腕隨動作滑落的紅繩,那上面串著從他工具箱拿的榫卯碎木,晚晚雕成的一只振翅欲飛的蝴蝶。我翻開那本《裝潢志》,泛黃的“補綴條”旁不知何時多了行小楷:“破鏡不必重圓,可作星河萬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