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姜山還是沒有自駕回家，因為李曇花不會開車，幾天的長途，沒人交替的話又實在疲憊。

寒假的車票捏在手里，帶著點印刷油墨的味道和車站特有的混雜氣息。

姜靜靠在冰冷的玻璃窗上，看著窗外飛馳而過的、褪盡繁華只剩枝椏骨感的冬日田野。

灰蒙蒙的天幕低垂，偶爾掠過幾只寒鴉，叫聲也被發(fā)動機(jī)的轟鳴吞沒。

車廂里塞滿了歸鄉(xiāng)的人。

裹著厚棉襖的大爺大媽絮叨著家長里短，年輕的父母哄著哭鬧的孩子，還有幾個像姜靜這樣年紀(jì)的學(xué)生，塞著耳機(jī)，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空氣里是泡面、劣質(zhì)皮革、人體汗味和一絲若有若無的橘子皮的清香混雜的味道。

真實，擁擠，帶著點年末特有的疲憊與期盼。

妹妹李瀟瀟依偎在母親李曇花懷里，小腦袋一點一點地打著瞌睡。

姜山坐在過道另一邊，黝黑的臉上帶著倦色，但眼神是亮的，正低聲和鄰座一個同樣在外跑車的老鄉(xiāng)聊著路上的見聞。

姜靜聽著父親那熟悉的、帶著點地方口音的普通話，心里那點因“除塵行動”和“SAIB”而懸著的、格格不入的感覺，才慢慢沉下來，落回這擁擠吵鬧的車廂里，落回“姜靜”這個身份里。

她的手腕上，那塊黑色的SAIB腕表藏在厚厚的毛衣袖子里，安靜得像不存在。

火鍋店那晚的熱鬧喧囂、白露蹦蹦跳跳的身影、他們口中那個光怪陸離的“玄真界”，都仿佛成了遙遠(yuǎn)而模糊的背景板。

只有白露最后那句帶著孩子氣篤定的話，像一顆小石子，在她心湖里投下圈圈漣漪：“你這次回去，說不定能找到你‘水源’的源頭哦！”

水源……源頭……

姜靜閉上眼，試圖再次去感受那股“木靈”之力。

結(jié)果依舊是徒勞。

識海深處像是被一層厚厚的、吸飽了水的棉絮堵著，沉重而滯澀，只有一絲極其微弱的、仿佛錯覺般的清涼感偶爾滑過。

透支的后遺癥遠(yuǎn)比她想象的頑固。

這讓她有些氣餒，卻又隱隱生出一絲迫切。

巴渝，外婆家，那個云霧繚繞、草木蔥蘢的山村，似乎真的藏著什么答案。

等到了巴渝很多地方就要坐最傳統(tǒng)的大巴車了。

車又行了半日，窗外景色逐漸變得不同。

平原遠(yuǎn)去，山勢漸起。

起初是些低矮的丘陵，很快，連綿起伏的黛青色山巒便占據(jù)了視野。

盤山公路如同一條灰白色的帶子，在陡峭的山壁間纏繞、攀升。

空氣變得清冽濕潤，帶著山林特有的、泥土和腐葉混合的氣息，深深吸一口，似乎能洗去肺腑間的城市塵埃。

她不知不覺的睡去了。

“靜靜，醒醒，快到了。”李曇花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臂。

姜靜睜開眼。

車正駛?cè)胍粋€被群山環(huán)抱的小鎮(zhèn)。

石板鋪就的老街兩旁是高低錯落的吊腳樓，不少人家門前掛著熏制的臘肉和香腸，紅彤彤的辣椒串點綴其間。

空氣里飄蕩著柴火灶的煙火氣和一種淡淡的、難以形容的草木清香。

小鎮(zhèn)依河而建，河水清澈湍急，撞擊著河床里的卵石，發(fā)出嘩啦啦的聲響，是這冬日里最鮮活的背景音。

外婆的家不在鎮(zhèn)上，還得沿著一條更窄的、只容一輛車通行的盤山土路往上走半小時。

最后一段路連車也開不進(jìn)去，只能步行。

一行人背著大包小包下了車。

寒意瞬間裹挾上來，但不同于城市里帶著工業(yè)味道的干冷，這里的冷是清冽的、帶著水汽的，直往骨頭縫里鉆，卻也讓人精神一振。

李瀟瀟興奮地在濕漉漉的石板路上蹦跳，指著遠(yuǎn)處云霧繚繞的山尖問東問西。

“慢點走，路滑。”姜山叮囑著，把最重的行李扛在肩上。

李曇花的氣色比在城里時紅潤不少，她深深吸了口氣，臉上露出舒心的笑容：“還是山里的空氣好，聞著就舒坦。”

姜靜跟在后面，踩在濕滑的、覆蓋著薄薄青苔的石階上，腳步不由自主地放慢。

一種奇異的熟悉感，如同沉睡的記憶被喚醒，絲絲縷縷地纏繞上來。

不僅僅是視覺上的熟悉，更是一種……氣息上的共鳴。

這里的每一棵樹，每一塊石頭，每一縷飄過的風(fēng)，都帶著一種讓她心神安寧的韻律。

即使她此刻無法清晰地感知，身體的本能卻已先一步做出了反應(yīng)。

越往上走，人煙越稀少，茂密的竹林掩映著零星幾戶人家。

終于，在一片開闊的坡地上，一座老舊的木結(jié)構(gòu)吊腳樓出現(xiàn)在眼前。

屋頂覆蓋著青黑色的瓦片，被雨水浸潤得發(fā)亮。

樓前用竹籬笆圍了個小院，院子里種著幾畦越冬的蔬菜，綠意盎然。

幾只蘆花雞在籬笆邊悠閑地踱步。

一個穿著深藍(lán)色土布棉襖、頭發(fā)花白卻梳理得一絲不茍的身影，正拄著一根磨得光滑的木杖，站在院門口張望。

“外婆！”李瀟瀟第一個喊出聲，像只小鹿般飛奔過去。

“哎！我的瀟瀟喲！”外婆臉上綻開慈祥的笑容，眼角的皺紋都舒展開來。

她張開手臂，穩(wěn)穩(wěn)地接住了撲過來的小外孫女。

“媽。”姜山和李曇花也快步上前。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外婆的聲音帶著山里人特有的爽朗，目光卻越過兒女，落在了最后面的姜靜身上。

那眼神溫和依舊，卻似乎多了一層不易察覺的復(fù)雜，像山澗清澈的溪水，靜靜流淌，卻又仿佛能映照人心。

“外婆。”姜靜走到近前，輕聲喚道。

外婆伸出手，粗糙卻溫暖的手掌握住了姜靜有些冰涼的手。

“靜丫頭，長高了，也瘦了。城里讀書辛苦吧？”

她的目光在姜靜臉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仿佛洞悉了什么，卻又什么都沒說，只是拍了拍她的手背，“快進(jìn)屋，暖和暖和，外婆炒了臘肉。”

走進(jìn)吊腳樓，一股混合著柴火煙味、草藥香和食物暖香的獨特氣息撲面而來，瞬間驅(qū)散了山間的寒意。

外婆曾經(jīng)是村里的赤腳醫(yī)生，在屋里也存著不少的中藥材。

不過如今年事已高，也不再匆匆忙忙的往返村鎮(zhèn)之間給人看病了。

堂屋里生著一個小小的火塘，火苗跳躍著，映照著四壁被煙熏得微黑的木板墻。

墻上掛著幾串風(fēng)干的藥材和紅辣椒。

一切都和記憶中的樣子重疊，帶著時光沉淀的安穩(wěn)。

晚飯是簡單的山野家常菜：金黃的土雞湯、臘肉炒冬筍、清炒自家種的青菜，還有一碟外婆自己腌的酸蘿卜。

一家人圍坐在火塘邊的小木桌旁，熱氣騰騰，笑語晏晏。

李瀟瀟嘰嘰喳喳地說著城里的新鮮事，姜山和李曇花則跟外婆聊著家常，問著村里的變化。

姜靜安靜地吃著飯，雞湯的鮮香溫暖了脾胃。

她聽著親人的話語，感受著火塘的暖意，目光卻不自覺地被火塘邊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吸引。

那里靠墻放著一個半人高的老舊木柜。柜子表面雕刻著簡單的、有些模糊不清的藤蔓花紋。

柜門半開著，里面似乎塞滿了各種曬干的草藥、草紙包和零碎物件。

吸引姜靜注意的，是靠在柜門的東西——那是一根的深褐色木棍，半人高，手腕粗細(xì)，表面光滑溫潤，仿佛被人摩挲過無數(shù)次。木棍的一端，似乎被什么東西整齊地削斷過。

一種難以言喻的悸動，毫無征兆地從姜靜心底升起。

這根不起眼的木棍，像一把鑰匙，瞬間撬開了她識海深處某個塵封的角落！

那些屬于碎片化的記憶畫面，如同被驚動的魚群，猛地翻涌上來！

不再是模糊的感覺，而是清晰的畫面：

潮濕陰冷的山林氣息：腐葉在腳下發(fā)出沉悶的聲響，冰冷的雨水順著脖頸流下，年幼的自己小心翼翼的捧著一只鳥兒。

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繞著心臟。

巨大榕樹的氣根：虬結(jié)盤繞，如同巨龍的爪牙，深深扎進(jìn)濕滑的巖石縫隙。

濃密的樹冠遮天蔽日，樹下光線昏暗，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和一種奇異的、類似雨后森林的清新氣息。

那雙綠色的眼睛：倚靠著粗壯氣根的身影，籠罩在一片朦朧的光暈中，看不真切面容，只有那雙眼睛！

如同初春剛剛解凍的深潭，清澈得能映出人影，卻又蘊含著難以言喻的滄桑和疲憊。

那綠色純凈得不似凡人，帶著一種非人的、草木般的靈動與深邃。

祂的目光穿透雨幕，落在年幼的自己身上，沒有惡意，只有一絲微弱的、近乎嘆息的溫和。

指尖的觸感與信息的洪流：冰涼而粗糙的手指，帶著泥土和草木汁液的氣息，輕輕拂過自己的額頭。

沒有疼痛，只有一股龐大到無法形容的、混合著無數(shù)畫面、聲音、氣味和奇異知識的洪流，瞬間沖垮了年幼的心防！

森林的低語、大地的脈動、草木生長的喜悅與凋零的悲傷、安撫躁動靈魂的古老歌謠……信息碎片如同璀璨的星砂，在識海中瘋狂旋轉(zhuǎn)、沉淀……

“啪嗒！”

姜靜手中的筷子掉落在木桌上，發(fā)出一聲輕響。

“靜靜？怎么了？燙著了？”李曇花關(guān)切地看過來。

“沒…沒事，”姜靜猛地回過神，心臟還在劇烈地跳動，后背驚出了一層薄汗。

她慌忙撿起筷子，掩飾般地低下頭，“就是…手滑了一下。”

外婆的目光也看了過來，那雙閱盡世事的眼睛在她臉上停留了幾秒，又緩緩移開，看向那個半開的舊木柜，眼神深邃，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了然和悠遠(yuǎn)的嘆息。

“山里寒氣重，喝口熱湯暖暖。”

外婆舀了一勺雞湯放進(jìn)姜靜碗里，聲音平靜，仿佛剛才那瞬間的異樣從未發(fā)生。

姜靜捧起碗，溫?zé)岬臏牒韲担瑓s壓不住心底翻騰的驚濤駭浪。那根木棍……那綠色的眼睛……那不屬于她的、浩瀚如海般的記憶碎片……

源頭，就在這里。

外婆，一定知道些什么。

屋外，山風(fēng)掠過竹林，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如同亙古的低語。

夜色漸濃，將這座山中的吊腳樓溫柔地包裹。

火塘里的火焰跳躍著，映照著姜靜眼中還未平復(fù)的波瀾和外婆沉靜如水的面容。

歸途的終點，似乎也是探尋真正自我的起點，那些深埋于巴渝群山之中的秘密，正隨著這根不起眼的木棍，悄然浮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