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大夏二三三年冬至，落霞城早被嚴霜裹作銀妝世界。護城河凍得琉璃也似，冰面如鏡，映著鉛灰色蒼穹，倒像蒙了層鮫綃，教人看不真切。岸邊老梅枝干如鐵，盤虬錯節間偏生著幾點胭脂色，半開未開的梅蕊上凝著細雪，恰似哪位閨中女兒臨鏡補妝，不小心蹭了口脂在雪地里，恁般嬌艷又恁般清冷。
街角茶湯鋪中，銅壺“咕嘟咕嘟“吐著白氣，穿粗布圍裙的劉姓漢子正熟稔地旋著壺嘴，琥珀色茶湯在粗瓷碗里轉出個圓兒，撒上赤砂與白芝麻，香氣混著炭火氣，竟將呼嘯的北風都烘得軟了。忽聽得河冰“咔嚓“裂開細紋，幾個黃發垂髫的孩童抱頭跑過，冰下錦鯉甩尾時攪碎了梅影，倒像是誰把絳珠仙草種進了水晶宮，碎瓊亂玉間晃出點點嫣紅。
修鞋老伯坐在老槐樹下，耳尖凍得通紅，卻聽得見茶湯鋪銅壺磕在案上的脆響。他摸出炒花生，往圍在腳邊的孩子們手里塞，掌心的暖意混著桐油香，比那燒得旺旺的暖爐更熨帖人心。暮色初合時，城頭戍卒換崗的梆子聲驚起寒鴉，有個披甲的青壯漢子踏雪走進茶湯鋪，斗篷上冰棱簌簌而落，懷里卻護著個藍布包：“劉大哥，勞煩照老樣子，給俺娘捎碗甜湯。“那劉大哥應著，往湯里多撒了把干桂花，見他鬢角霜花未化，想起白日里見他在堞墻上用指畫梅，畫了又抹，終究只留得半枝孤干，便把剛出爐的熱饃用布裹了，悄悄塞進他包袱，嘆道：“兄弟且暖些，這風雪夜，老夫人喝了熱湯，心里也該熨帖些。“
巷尾藥鋪內，搗藥聲與更漏相和，有位鬢沾細雪的婦人提著風燈來抓驅寒藥，與老郎中絮絮說著鄰家小兒高熱的事。話音未落，茶湯劉抱著粗陶罐推門進來，罐口棉帕子浸著水痕：“剛熬的姜湯，您帶回去給孩子灌半碗，趁熱喝才好。“火光映著他圍裙上的油漬，倒像是把人間煙火都熬進了這罐辛香里，藥鋪里的苦味竟也淡了幾分。
轉過日頭，臘月里的尋常光景中，茶湯鋪對門老槐樹下，修鞋老伯正給個穿開襠褲的小娃補鞋，忽聽得“啪嗒“一聲，鎮紙壓著的信紙被風卷了去，正落在隔壁繡娘的繃架上。那巧娘眼尖，見紙上歪歪扭扭寫著：“娘，城墻上的雪厚得能埋了人，可每片雪花都像您蒸的饅頭尖兒......“末尾還畫著個歪歪扭扭的饅頭，墨漬暈染處倒像是落了滴淚。巧娘想起自家哥哥戍邊，護腕上也悄悄繡了麥穗，針腳密得像藏著說不出口的話，便把信紙折好收在袖中，待那尋信的老叟過來，只抿嘴笑道：“先生這字，倒比俺們繡的并蒂蓮還牽腸呢。“老叟聞言，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暖意，卻又很快被風雪掩了去。
且說這日午后，有位穿月白綾裙的婦人領著個十三四歲的女娃兒經過園子，正是清兒與她母親周氏。那清兒生得眉如春山，目若秋水，雙丫髻上系著紅頭繩，蹦蹦跳跳如小鹿般，忽見園子里紅梅開得正好，掙脫母親的手便要去折。恰在此時，園子的另一側傳來一陣嘈雜之聲。只見幾個衣著光鮮、挺胸抬頭的家丁模樣的人，簇擁著一位公子哥兒走了過來。那公子哥兒身著錦繡衣衫，色彩斑斕，繡工精細；頭戴束發嵌寶紫金冠，璀璨奪目，盡顯華貴；面若中秋之月，皎潔溫潤；色如春曉之花，明媚動人，雖瞧著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周身卻透著一股與生俱來的貴氣，仿若星辰般耀眼。
女童折了花兒正欲返回，冷不丁瞧見這一行人，一時愣在了原地，眼中閃過一絲好奇與驚訝，仿若受驚的小鹿。那公子哥兒也瞧見了她，眼中閃過一絲好奇，仿若發現了新奇的寶物，徑直朝著她走了過來。家丁們見狀，忙要上前阻攔女童，卻被公子哥兒抬手制止，動作優雅，不失風度。
“你是哪家的姑娘，怎的在此處？”公子哥兒開口問道，聲音清脆悅耳，仿若玉珠落盤，在空氣中輕輕回蕩。女童眨了眨眼睛，毫不怯場，脆聲道：“我和娘親住在附近，來這園子里玩耍，你又是誰？”公子哥兒微微一愣，隨即笑道，笑容如春風拂面：“我叫鳳英，乃這園子主人家的親戚，來此做客。你手中的花兒倒是好看，可否送我一支？”
女童下意識地將花兒往身后藏了藏，搖頭道：“這是我要送給娘親的，不能給你。”公子哥兒見她這般模樣，非但不惱，反而覺得有趣，眼中滿是笑意，從腰間解下一枚玉佩，遞了過去，說道：“我用這玉佩與你換，可好？這羊脂青鸞佩可是我家祖傳之物，珍貴得很。”那玉佩溫潤剔透，在陽光下閃爍著柔和的光芒，一看便知價值不菲。
女童瞧了瞧那玉佩，又看了看手中的花兒，猶豫了起來，眼神中滿是糾結。恰在此時，婦人匆匆趕來，見此情景，忙拉著女童行禮道：“公子莫怪，小女年幼不懂事，沖撞了公子。”公子哥兒微微回禮，笑道：“無妨，我瞧這小姑娘有趣得緊，不過是想與她換支花兒罷了。”笑容溫和，讓人如沐春風。
婦人聽了，忙對女童道：“清兒，還不快把花兒給公子。”女童卻咬了咬嘴唇，說道：“娘親，可這是我給你摘的……”婦人正欲再勸，公子哥兒卻笑道：“既然如此，那便不換了。這玉佩你且拿著，就當是我送你的見面禮。”說著，將玉佩塞到了女童手中。動作輕柔得緊。
女童捧著玉佩，有些不知所措，眼神中滿是驚訝與驚喜，仿若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公子哥兒又道：“改日我再來看你，你可要好生收著這玉佩。”說罷，在眾人的簇擁下緩緩離去，轉身時袍角拂過梅枝，落英繽紛間，倒像是把春光留在了這寒冬里。女童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喃喃道：“這公子，人倒是挺好的……”婦人輕輕嘆了口氣，拉著女童的手道：“走吧，莫要再貪玩了……”，母女二人的身影，漸漸消失在這春日的園子里，只留下那滿園的繁花，依舊在風中肆意搖曳，仿佛在訴說著這段奇妙的邂逅。
母女二人往家走時，清兒舉著玉佩在暮色里細看，見那青鸞神態生動，羽翼紋路細如發絲，在漸暗的天光里泛著溫潤的白光。周氏卻暗自憂心，輕聲道：“平白收了人家貴重東西，明日須得拿去還了才是。“清兒卻把玉佩捂在胸口，笑道：“那公子說話像戲文里的，人又和氣，比城隍廟的泥娃娃好看多啦。“說著眼角彎彎，倒像那玉佩上的青鸞真要展翅飛出來似的，紅頭繩穗子隨著步子晃動，如同一團跳動的小火苗，點亮了這漫長的冬夜。
行至巷口，忽見茶湯鋪的劉大哥正往城墻上送熱湯，竹籃里摞著幾個粗瓷碗，碗沿還凝著糖漬。周氏便駐足與他說話，卻見清兒早已蹲在修鞋老伯腳邊，看他用骨錐納鞋底，耳尖上的紅繩穗子隨著腦袋晃動，倒像是只停在雪地里的紅嘴雀兒。這落霞城的冬日，便在這茶湯的熱氣、繡繃的絲線、信紙上的墨痕里，悄悄藏了幾分化不開的暖意，恰似老梅枝椏間未綻的花苞，只待春風來催，便要開出滿樹繁華。
正是：
琉璃冰鏡照歸人，絳雪梅枝點絳唇。玉佩輕拋藏舊意，茶湯暖處見情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