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初春的大靖還飄著小雪,落在朱墻黛瓦上平添幾分肅殺之氣。
“北燕景王蒼忌即日起入崇文館進學,與諸位皇子公主同席。”傳旨的太監嗓音尖銳,睨了蒼忌一眼,面露不屑。
蒼忌松了松因太用力而發白的手,將頭埋的更低了:“勞圣上費心,蒼忌感激不盡。”言語中卻藏著欣喜與期待。
傳旨太監敷衍地點頭,眼神卻不住地往他身后的案幾上瞟——那里擺著皇帝新賞的文房四寶,值不了幾兩銀子,畢竟崇德帝會給他什么好東西。
不過蒼忌還是裝作一臉了然的模樣,從腰間好不容易理出了幾錠碎銀塞進太監手中:“公公辛苦。”
傳旨太監眉開眼笑地退下,而他臉上的欣喜也隨著關門聲一并消失。
崇文館……
他指尖輕叩案幾。那里是皇子公主們讀書的地方,也是朝中各派勢力早早安插眼線的戰場。
正合他意。
翌日
崇文館的屋檐下結了冰棱。
謝昭昭特意穿了件嶄新的藕荷色襦裙,芍藥抱著書冊趨步跟在后面,呼出的白氣很快消散在寒風里,她暗道“好冷”,迅速鉆進殿內。
殿內燒著銀絲炭。
她看著殿內三三兩兩說笑的皇子公主們:三公主蕭以柔和三皇子蕭承瑾被簇擁在中央,蕭以柔正笑著展示新得的南洋珍珠;五皇子蕭承綏與伴讀們比劃著弓馬動作;就連年紀最小的七公主蕭以凝都有女官耐心地替她整理衣襟。
當她一出現,蕭承瑾和蕭以柔身邊的貴女們雙手疊于腰間,微微屈膝,算是見過禮了,緊接著就回到了座位。
四公主雖然驕縱了些但人不壞,可她們總歸還是怕,別四公主恰好今天心里不爽利呢?
畢竟圣上怪罪下來,她們就算不會脫層皮,回家后也少不了一番責罰。
再說了誰不知道四公主和貴妃生的三皇子三公主最不對付,誰還會在她面前上趕著觸霉頭。
可少年們血氣方剛,一群人如同蚊蠅般的朝她涌過來,對著她噓寒問暖。
無他,對于這個年紀的男男女女都愛美好的事物,謝昭昭是驕縱跋扈,但她也長了一張美艷絕色的臉,嫣紅的唇如同染了春色,瓷白的肌膚宛如無暇白玉。
不同于蕭以柔的圓眼,謝昭昭有一雙眼肖似狐貍的眼睛,眼中的高傲冷漠,帶著上位者的姿態,生來就是嬌貴的花。
溫順規矩的世家女他們看得多了反而覺得無趣。
謝昭昭瞥了他們一眼,嗤笑一聲,也不管他們是什么表情,兀自的回到了座位。
銀絲炭在殿內作燃,崇德帝怕她著涼,給她安排了一個最靠近炭爐的位置,或許是太過溫暖,她竟開始犯困了。
正在她迷糊之際,蕭以柔尖銳的聲音傳來:“呀!”蕭以柔作驚訝狀,一手捂著嘴,懷里抱著鎏金手爐,“質子殿下怎么待在殿外頭吹冷風不進來?”
“你不會是來給我們研墨的吧!”蕭承瑾戲謔的聲音傳來,“不過本皇子可瞧不上你,你還是去逗逗我的小黃吧!”
“哦,我忘了——你的座位在窗邊,那兒的冷風最利筋骨。”蕭以柔遙遙一指。
蒼忌不說話,銀白狐裘裹著蒼青色長衫,腰間掛著藥囊,還是那根白玉簪半綰發。
他微微頷首,將頭埋的更低了,放在眾人眼里就是北燕的王爺被她們羞辱得難堪。
殿內的貴女少爺們掩嘴偷笑,無人看見他眸中閃過的冷色。
蕭以柔剛想開口,便聽見一陣嬌柔的聲音傳來:“三姐姐,殿下是我的伴讀。”
謝昭昭緩步至蒼忌身邊,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三姐姐下次再這般欺負我的人,小心我找父皇告狀去!”說罷,她一把抓住蒼忌的手腕,扯著他朝自己的座位走去。
蕭以柔氣得面部扭曲。
她欺負人?!也不看看誰每次給她一耳光她都不敢告狀!
蕭以柔甩了甩手,“哼”了一聲,越想越氣。
她受謝昭昭的氣也就算了,憑什么受一個喪家犬的氣!
她見謝昭昭正扯著蒼忌往前走,將手中的鎏金手爐朝蒼忌的背影用力一擲,然后“哎呀”一聲。
蒼忌循聲望去,只見一個手爐朝自己襲來,快砸到他胸膛的時候,卻并沒有疼痛和灼燒感,而是一陣香甜氣息——一個香軟的身體圈住了他。
蒼忌愣住了。
只見懷中的少女雙眼緊閉,下唇被她咬出了血絲,頭上的并蒂海棠花步搖綴著的掛珠玉垂還搖曳得厲害。
手爐里的星火跳出,將她藕荷色襦裙燒出來一個焦黑的洞,后背的一片肌膚一覽無余,甚至還有一小片被灼傷。
蕭以柔見謝昭昭后背被她的手爐灼傷,頓時慌了。
偏偏蕭承瑾此時還幸災樂禍:“嘖嘖嘖,好一出美救英雄。”說完還不要命似的朝謝昭昭走去,盯著她破洞的后背,“哎,這身子都被人看光了,就是不知道這殿內這么多公子,你嫁誰呢?”
說完,他哈哈大笑起來,還朝蕭以柔揚了揚頭:“妹妹,這事你干的不錯,今兒課業皇兄幫你做了!”蕭承瑾拍了拍胸脯。
蕭以柔聽見這句話,臉比那硯臺里的墨還要黑:“閉嘴!”
蕭承瑾聽見這句話頓時不樂意了,剛準備開口,便被扇了一巴掌。
“你個長了腦子只會狗吠的蠢貨!”謝昭昭本就生氣,蕭承瑾的一番話算是將她徹底惹惱了。
她身上披了一件銀白狐裘,正是蒼忌身上那件。
謝昭昭又不疾不徐地朝蕭以柔邁步而去,走到她面前時站定。她微微揚起頭顱,身體微向前傾,嘴唇附在在蕭以柔的耳邊。
“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他是我的伴讀。”謝昭昭慢慢將身子站直,眼角斜睨,唇角勾起若有若無的弧度,似是譏誚,“別老是不自量力挑戰我的底線呀,姐姐。”
方才被扇蒙了的蕭承瑾回過神來:“蕭以昭你個賤人!”
“你再說一遍。”謝昭昭死死盯著他,目光冰冷,仿佛像在看一具沒有溫度的尸體。
“我三哥說錯了嗎!”蕭以柔大聲喝道,“你娘不過就是個出身低賤的侍女,還比不上我母妃宮里的團團,你是個賤人生的女兒,你不是賤人是什么!”
謝昭昭快步走著,長嘆一口氣,給了他們倆一人兩耳光。
“不識趣的蠢貨!”
蕭承瑾本還想繼續說些什么,恰巧夫子來了。
散學時下了雪。
謝昭昭沒有帶手爐,呵著氣往昭華宮走。途經梅林時,忽然聽見壓抑的咳聲。
蒼忌跪在雪地里,正用匕首削一根梅枝。他的十指凍得通紅,身旁散落著幾支削壞的樹枝——那是崇文館明日要考的《梅賦》課業,皇子們嫌枯燥,都推給他代筆。
“殿下……”
蒼忌猛地抬頭,匕首下意識橫在胸前。見是她,又迅速收起利器,一副溫順有禮的模樣:“公主怎么在此?”
謝昭昭趾高氣揚地說:“你管我?!”
她說完低下頭,用腳上的鳳頭鞋百無聊賴地踢著地下的雪,嘴里嘟囔:“切,本公主好心好意給他擋了一下,他連問都不問一句……”
她面做小女生的忸怩狀,心中卻平靜得如同冬日的湖面。
她是故意的。
蒼忌眸光微動,許是聽到了:“是臣疏忽了,我送公主去太醫院吧。”
謝昭昭氣得美眉怒目。
這個男人,怎么這么不懂風趣!
“你是想讓本公主毀容嗎!太醫院那么遠!”
“公主若不嫌棄,隨臣去寒梧院吧,臣那有煥顏膏。”
謝昭昭佯作勉強,盡管初春寒涼,但她面上卻是緋紅。
“那本公主勉強答應吧!”
“《梅賦》要寫‘孤標傲世’。”他突然說,“可這宮里哪有真正的梅?”
謝昭昭看著他把削壞的梅枝扔進雪堆,那些枝條很快被掩埋,像從未存在過。
寒梧院比謝昭昭想象的更簡陋。
褪色的帳幔,漏風的窗紙,連炭盆都是最劣等的黑炭。蒼忌給她倒了杯茶,茶湯渾濁,飄著幾片陳年茶葉。
“讓公主見笑了。”蒼忌溫潤一笑,面上沒有一絲窘迫,“我去給公主拿藥。”
謝昭昭坐在竹椅上,看著蒼忌在擺滿瓶瓶罐罐的架子前翻找著。接著,他拿了一個竹青色瓷瓶朝謝昭昭走來。
“煥顏膏,效果會比大靖的玉骨膏效果要好。”蒼忌伸出手,一個小瓷瓶就這樣躺在他蒼白如紙的手心,“據說這是寧國最后一代皇后元貞皇后為她的幼女研制的。”
謝昭昭聽到“寧國最后一代皇后元貞皇后”時愣住了,剛抬起的手懸浮在半空中。
思緒又將她拉回十年前。
她學語快,卻剛至垂髫才學會走路。
那是個很冷的冬日,幼時的謝昭昭穿著火紅的襖子,剛學會走路的她在寧國皇宮里到處撒歡,父皇母后將她交給了她的兩個皇兄。她從西角門跑到東角門,又在御花園的雪地上打滾,最后跑去豫園玩雪。
一路上不知道摔了多少次,手心被擦破了,膝蓋也滲出血絲,偏偏她撒歡的時候不覺得,回到昭陽宮后便陣陣的疼。母后一邊抹眼淚,一邊替她上藥。父皇便在一旁訓斥大哥二哥。
后面很長一段時間母后都待在太醫院,昭陽宮幾本醫書都快要被翻爛了。
半個月后母后拿著白玉瓶,輕聲喚她,將瓶中帶著清甜香氣的膏體涂在她早已結痂的傷口處。
母后輕輕摸了摸她的頭,說這是“玉昭陽”,是她特地給她最喜歡的寶貝女兒研制的消疤藥。
她說她的囡囡就要漂漂亮亮的。
“公主?”一陣溫潤柔和的聲音傳來,將她的思緒拉回。
“你要本公主拿回昭華宮?”謝昭昭猛的抬起頭,話中帶著幾分質問,“那本公主不如早點直接去太醫院!”
“那公主認為該如何?”
謝昭昭盯著他的臉,耳尖漸漸染上緋色,“你來給本公主上藥!”說完,還狀作害羞,將視線望向別處。
“公主,于理不合。”蒼忌后退一步,將瓷瓶塞進謝昭昭手中。
“就是在裸露在外的皮膚上面上個藥而已,又不用脫衣服!”謝昭昭怒目而視,“本公主都不介意你在忸怩個什么勁!”
見他還是不動,徹底將謝昭昭惹怒了,也不管其他就開始脫衣服。
“臣來。”蒼忌有些無奈的開口,“公主以后莫要這樣了,畢竟不是人人都如臣這般無二心。”
“講的像本公主對每個人都這樣似的。”謝昭昭下意識脫口,室內二人都愣住了。
蒼忌抬頭望向謝昭昭,四目在空中交匯,只見那雙狐貍眼中瀲滟流光,仿佛藏了半池春水。
頗有幾分勾人的意味。
“你看什么看!”
蒼忌輕咳一聲,低下了頭:“是臣唐突了,公主躺下吧。”
淺淡獨屬于少女的香甜縈繞在蒼忌鼻尖,淺青的膏體鋪在少女如玉般的背上,蒼忌面色平靜,而雙耳不知何時早已緋紅。
酉時八刻,昭華宮海棠殿內,芍藥一臉焦急的看著謝昭昭背后被灼傷的那一小塊肌膚:“公主,您何必替那質子擋那一遭……娘娘若是見著,該心疼了。”
“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謝昭昭趴在檀木雕花滴水大床上,玉指玩弄著散落的發絲,“既然要讓他心甘情愿做我的刀刃,我怎么能沒有點犧牲呢。”
芍藥低下了頭。
“況且,母后也許會替我高興吧,我終于不是那個只會撒潑打滾的小姑娘了。”謝昭昭語氣散漫,卻含著她自己都沒察覺到的失落。
另一邊的寒梧院,燭火昏暗,一個穿著夜行衣,面容冷峻的男人站在髹朱漆有束腰方桌邊,而白日里病弱的那個質子,面色紅潤,如墨的黑發散開,一雙好看的桃花眼,眼尾微微上挑,濃密的長睫垂下,眼中是白日里沒有的慵懶和冷漠。
任誰瞧了都不會覺得是生了重病的樣子。
蒼忌聽著影衛首領石青匯報著今天謝昭昭的行蹤。
沒有問題……
難道她接近他真的只是因為所謂的兒女情長?
蒼忌眸色微暗,眉間浮現一絲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