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里的香煙已經燒到濾嘴,散發出一股不同于煙堿的酸味。我從幻想中醒來,松開雙手,煙蒂掉在腳邊,我用鞋底緩緩碾壓煙蒂,直到煙紙開膛破肚,露出里面淡黃的海綿。
從臺階上下樓進入商場的上班族越來越少,取而代之的,是行色匆匆的外賣員。他們戴著厚重的頭盔,短袖T恤下的雙臂纏著降溫用的冰袖,腳底生風。我面對著的貓咖門口,一個穿著輕食店制服的服務生蹲在地上快速地吸著煙,他身穿黑色的圍裙,卻戴著白色的廚師帽。他一只手抓著手機,煙氣順勢而上刺激了眼睛,于是皺起眉頭,沒吸幾口,便起身大步走向門去。我剛好能看見進入商場的人,穿圍裙的服務生熟練地向守門的保安展示碧綠色的健康碼,腳下未作停留,一眨眼就消失在門后。也許他趕著去做新來的外賣單子,而那個接了單的外賣員剛剛就和他擦肩而過。他們都要進入商場,都要展示綠碼,然后在店里碰面,隔著一個柜臺,一個交付食物,一個領取食物,然后分道揚鑣。他們在分開的最后時刻都不曾望向對方的臉,而他們在這次短暫的邂逅中,卻相距不過兩步。外賣員不用在溽熱沉悶的夏天奔波,服務生不必著急抽完一支煙,他們可能分別活著自己的人生,在某一個天朗氣清的午后,在公園的長椅上偶遇,分享一罐清冽消暑的冰鎮啤酒,聊一聊美元霸權何時終結,然后決定晚上結伴去洗澡擼串。
時間空余下來,多到除了拿去揮霍,似乎也沒有更重要的用處。我開始定期去健身房鍛煉,沒有師傅領進門,我只是發揮自己擅于觀察的特長,從別的老手那里,學會了刺激身體各個肌肉群的訓練動作。休息時便搜羅一些動作教學視頻憑空自學。盡管剛開始,我時常因為找不到肌肉發力的感覺而受傷,反復嘗試幾次以后也就找到了竅門。每次力量訓練結束,我都要強迫自己繼續在跑步機上跑上40分鐘,消耗掉剩余的精力。有很多熱衷于健身鍛煉的人自稱是因為上癮于運動之后內啡肽分泌帶來的快感,我起初根本不信,認為那只是別有企圖的人編造出來哄騙新手的謊言。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我始終認為健身是一種具有自覺意義的身體折磨,即用一套純粹的、令人難受的、經由科學背書的方法達到一個不言而喻的私人目的。正因為潛意識中認為健身鍛煉的本質是違反天性的身體折磨,才會存在各種巧立名目的“技巧”和“商品”來掩飾這種不適感的存在。真正讓人能夠堅持下去的,是最終忍耐這種痛苦的漫長煎熬,確實換取了實際的成效:贅肉消失了,力量增強了,睡得更踏實了,呼吸更順暢了……,唯其如此,才可以讓人欣然忘卻鍛煉時候的痛苦,堅持下去也就如湯沃雪了;倘若此時有人潑出一盆涼水,毫不留情地指出一段時間的鍛煉并沒有實質改變一個人的精神面貌,多數人當即就會陷入自怨自艾的惡性循環,最終導致放棄——沒有哪一個人性實驗比這樣抱有目的地進行體育鍛煉更能揭示社會關系給人心施加的決定性影響。直到數月后的某一天,我改變雷打不動的訓練習慣,沒有照例先進行力量鍛煉,而是直接在跑步機上跑了十來分鐘。一身訓練小有所成的肌肉竟似有自主意識一般協調運作,雙腳觸地的震動,經由大腿,沿著脊椎向上傳遞,直到跟上心跳的節律,如有一根無形的指揮棒正在我全身內外編織一首曠世交響。我頓時產生了一種“倘若我愿意,我能永遠這么跑下去”的錯覺。此時此刻我才知道,運動之于生命,的確不能一概用邏輯分析。付出多少,收獲多少的理論放在這里,顯得如此淺薄狹隘。我像開了竅的小沙彌,總算在迷霧中瞥見了悟道法門的方向,終于可以底氣十足地對那些尚在迷途流連的人宣稱:沒錯,那個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內啡肽,是真實存在的!
鍛煉完,通常離飯點還早,我就在健身房的茶幾邊上看書。一開始讀村上春樹《海邊的卡夫卡》,滑稽地發現,跑步和讀書,是我和卡夫卡共同的生活模式。卡夫卡打破他的模式,是因為俄狄浦斯弒父奸母的命運隱喻,而我擊破模式的寓言又是什么?跑步本身非常無聊,不必額外動腦筋,只是被動跟隨跑步機的皮帶,邁開左腳,然后右腳,接著不斷重復罷了。讀小說我也不曾想要動腦筋,既然是從村上春樹開始,那就順著他往下走。他喜歡在作品里提及其他小說,有時候能看出是因為作品和引用具有一定聯系,雖然松散,但尚算合理。每當他在作品里有意無意提到另一部小說,我就照單全收,不假思索地買來讀。所幸村上為我開具的“書單”并不算小眾,大部分作品也堪稱世界經典,但他幾乎不曾提及日本本國的同行。于是我只能買來他的其他代表作一本本接著讀。后來,我逐漸意識到他在自己不同的作品里總是使用重復的意象,重復的元素,重復的結構和思路,甚至連情節都開始重復的時候,我便感到厭倦,轉而讀起托爾斯泰——顯然都是“重復”,但是跑步,卻遠比文學更容易讓人接受些。
我結識歐拉也就是在這數月之間。但剛開始我們的交流僅限在健身房之內。他湊巧今天在,我湊巧今天來。再次相見的會心一笑也都出于真誠。但分別以后,就自然而然將對方拋諸腦后,也從未在其他場合嘗試聯絡,像是邀約聚餐出游之類,更是無從談起。想來并非是刻意回避這類社交,單純是沒有辦法在健身房之外的地方想起對方來。歐拉與我年紀相仿,后來得知他還比我小4歲。男人之間的友誼,通常就建立在這種生活模式的同軌,而這種模式又并非是侵入式的,它不需要雙方刻意安排,而是跟隨場合的不同因勢發展。在健身房見過幾面之后,我們已經心照不宣地成為擼鐵搭檔,互相勉勵。
我和歐拉在組間歇休息時,時常交流訓練心得,久而久之,彼此越發熟悉,話題也開始向其他方面傾斜,所談的內容時而有趣,時而就變得深刻。他談吐間有一種小說人物特有的復雜性,這種復雜性往往是小說家通過觀察和記錄得來的,而非通過塑造,因此有渾然天成而非矯揉造作之感。我發現自己很喜歡同他交流,一則他從不用自己的價值觀反駁別人的話,而通常附和以與世無爭的豁達,二來,他的話語里總是透著和他硬朗外形截然不同的溫和友善,讓我覺得很有趣。
歐拉留一頭長發,發質干燥蜷曲,用發繩在腦后扎成一個小尾。他時常穿一件洗泛白的素色背心,完美地展示出一身訓練得當的肌肉,在并不單薄的脂肪層下雕刻出精妙的線條。雖身高不高,但比例勻稱,飽滿似鐵球一般的肩前束連接著如丘陵般凸起的肱二頭肌,背闊厚重又不失靈巧,在做下拉動作時,肩胛四周的肌肉群如同可視的精密儀器一般互相耦合作用,像是在觀看一部蒸汽朋克風格的電影開頭。雙腿粗壯如木樁,使得短褲邊緣幾乎被擠退到腿根,肌肉在麥色的皮膚下,展示出同解剖學教科書上一模一樣的拉絲線條。他是堅定的自然健身愛好者,換句話說,即使每天都訓練,也至少需要五年之久才能雕刻出這樣的身材。
我開始意識到歐拉身上的不同尋常是在來商場上班之前一個普通的訓練日。我隱約感到他性格中的柔軟并非與生俱來,而是誕生于某個具有顛覆意義的個人經歷。他將某一部分靈魂深埋心底,并把經歷中新獲得的領悟寄寓在了自己當前的生活狀態之中。
“所以,你到底是,做什么工作的?”我擦去兩鬢的汗水,喘著粗氣,試圖削弱我內心快要掩蓋不住的好奇心。
“我嗎?我沒有工作。”歐拉笑著說。
“那你靠什么謀生?”
“我偶爾給別人上課。就是健身教練。”
“那不就是自由教練么?怎么叫沒有工作。”我略感失望。
“要是真把教人怎么鍛煉當成工作,不就把自己套牢了嗎?我總覺得不要把自己喜歡的事情當成工作比較好。我只是賺些零花錢。”
我不想這么快跳入他的文字陷阱,于是追問:“可是,你總是工作過的吧?你最后一份工作是什么?”
“等一下,等我做完這一組。”
歐拉在杠鈴兩側又各加了20公斤的鐵片。很少有健身搭檔力量差距像我和歐拉這么大,我猜想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較強的一方不樂意重復地裝卸杠鈴片。歐拉一改總是略帶笑意的表情,目光堅毅如炬,直視前方,他把杠身置于斜方肌上,快速呼吸數次,然后發出一聲悶響,杠鈴被他扛起,短暫的前搖之后,他流暢穩健地完成五次窄距深蹲。他的股四頭肌在屈伸之間,膨脹充血,狂野的力量感有那么一瞬間好像就要沖破皮膚。等到第六次時,起身已幾乎力竭,他滿臉漲得通紅,咬肌因牙關緊閉而清晰可見,腦袋不自覺地微微發顫,使原本停留在發梢的汗珠順勢拋灑下來,緊鎖的眉頭下如殺了人般赤紅的眼睛讓人不寒而栗。我立刻起身走到他身后,雙肘穿過他的兩腋,不急不燥緩緩施加向上的輔助力,第六次起身順利完成。歐拉將杠鈴歸位,呼出長氣,臉上重現出笑意。
“我本來就是健身教練,一直在別人的工作室里上班。”歐拉原地走了兩圈,呼吸平緩之后說。
我還未從剛才目睹的駭人眼神中恢復平靜,甚至無法明白他回答的涵義。
“那你是做什么的?”他在矮凳上舒展雙腿。
“我做演出,戲劇,主要是音樂劇。”沒必要吐露我已經失業的事實,畢竟不會有人因此而對我更感興趣。
“啊,音樂劇,我知道,我以前也在劇院呆過一段時間。”
“哪個劇院?你也做過演出嗎?”我瞪大雙眼,感到不可思議。
“哦,在做教練之前,就是在復興路上的那個,很大的劇院。我是做保安,但是平常上崗都要穿西裝,掛工牌,有時候還要幫忙檢票。那會兒有演出的時候我都覺得麻煩,因為要很晚才能下班,有時候都要到晚上十一二點。”
“你那個不叫保安,叫場務。”我嘆出一口長氣,嘲笑自己剛剛莫名的期待感,“你這份工作挺好的啊,在文化廣場這樣規模的劇場工作,怎么不做下去呢?”
“我不是那里的員工,屬于外派的臨時工。而且我對演出不感興趣。”他盯著自己的雙腿,若無其事搖晃起來,隨即像想起了什么,似乎努力想把話題引向我熟悉的領域,“我記得有一天晚上來了很多老外,好像是音樂劇,叫什么劇院什么的。”
“《劇院魅影》。”
“大概吧,我記不住名字,只記得當時有很多老外,穿的衣服都很正式,又是西裝又是晚禮服。身上香水味道嗆鼻子。還有很多年輕的女孩子圍在前廳展板前面一個勁拍照,吵吵嚷嚷的。”
“正常,畢竟是世界級的劇目。”
“我記得很清楚,還有個女孩來看演出遲到了,進門的時候奔得太快摔倒,磕破了眉毛。主管讓我專門陪她去醫院縫針。那天搞到很晚才下班。”
“那又不是劇院的錯,為什么要你陪她去醫院?”
“這我就不知道了。在醫院的時候女孩一直在哭。實際上傷口不是很深,醫生檢查了,沒有傷到眼睛,敷了藥就說可以回去了。我看她的樣子年紀不大,應該還在念書吧,就陪著她在醫院坐著。我問她為什么哭,難道是因為疼嗎。她說不是因為受傷了哭,是因為自己是從外地專程來上海看演出,看完還要坐紅眼航班回去。我說實在不行就下次再來唄,她聽完哭得更厲害了,說自己只搶到這一個場次,錯過了,下一次就不知道演出什么時候再來中國了。我越聽越糊涂,搞不懂干嘛非要看這個音樂劇。哦對了,她進劇場的時候還拖著行李箱,我還在奇怪,只來這一個晚上,為什么要拖著行李箱,想著應該沒裝多少東西,所以我把行李箱拎上救護車的時候,完全沒料到這么重,結果核心沒有穩定住,差點受傷。”我想象五大三粗的歐拉被一個女學生的行李箱閃到腰的畫面,不知應該覺得好笑還是應該為女孩感到悲傷。
“這種級別的劇來國內巡演本來就是大費周章的事情,票價再貴也很難說有什么利潤。要是那個女孩子是花精力攢了錢買的票,還要搭上往返的機票,錯過了的話,損失可不只是經濟上的,心里的失望恐怕才更加難以承受。”
歐拉沉默了一陣,然后擺了擺手。
“反正我在那里上班只關心能不能吃飽。單位有個食堂,每天到了飯點,我都是第一個跑去食堂。沒人能跑得過我。打飯的阿姨看我這么壯,西裝都穿不下。本來一張飯票都是固定的配額,但阿姨人真的很好,每次都會偷偷給我多盛一勺米飯。”他笑得露出兩排牙花。
話題倏爾轉變,我感到一陣惆悵。
“我覺得我能理解小姑娘的心情。你難道從沒覺得在看戲的時候,人像是被吸進另一個世界里去了嗎?就是說,可以在看戲的這段時間里暫時不去理會現實生活中狗逼倒灶的破爛事。”
歐拉思索片刻說:“有吧,但是你心里知道這是演戲啊,那和看電影有什么分別?看戲要花大幾百,還得掐著時間進場。要是像那個女孩一樣,遲到,錯過了演出什么的,票也退不了。看電影只要存在手機上就行,我在地鐵上也能看,何況電影還能看酷炫的特效,看戲哪有這么刺激。”
我發現問題所在,是演出的現場屬性,聲光電營造的視聽氛圍,戲劇藝術魔術般的感染力無法讓歐拉產生共情。當我們討論和比較戲劇與電影的時候,不自覺會覺得戲劇是藝術,電影是娛樂。當然這樣的界限未必涇渭分明,但是鄙視鏈一旦形成成見,就很難驅趕內心橫立的優越感。我明知所有公認的藝術形式都脫胎于更早期的娛樂方式——音樂劇在流行之初,也無外乎是歌劇和音樂會之外的三流娛樂,如今被大多數人奉為藝術,不禁讓人感嘆世事是種諷刺。可是難道我們不該認為經過時間檢驗的娛樂,本身就是形成藝術的必經之路嗎?娛樂是生活的方式,藝術是高度凝練生活的娛樂,拒絕藝術本身,就是拒絕思考生活的本質。但我不能因此指控歐拉不熱愛生活,每個人對藝術的感受和偏好不盡相同,不能說喜愛藝術的人一定熱愛生活,反之,熱愛生活的人也可以拒絕任何藝術。但藝術賦予我人格中的驕傲,是基于人類身上共通的,對美的不停追求,所以我不能善罷甘休。
“你喜歡聽音樂嗎?”我問。
“上大重量的時候才聽。”
“那不算。”他指的是流水線工作室中批發生產的節奏Loop。我極力抑制自己內心的輕蔑。
“你是說演唱會唱的那種流行音樂嗎?”
“也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能夠讓人……就是正兒八經……算了……那看書呢?”
“書?我就是因為讀書不好,才逃到健身房開始健身的。”
“你說你喜歡看電影,平常看什么電影?”我轉變方向。
“什么都看,昨天又看了一遍《破壞之王》。”
“那是快30年前的電影了吧。”
歐拉聳聳肩:“周星馳的電影看過很多遍,情節都能背出來。沒有人比我更熟悉周星馳。”他得意地說。
“周星馳電影也沒有什么酷炫的特效啊。”
“你說特效啊。嗯……我去電影院看過《阿凡達》,《環太平洋》,不過我不是很喜歡機器人外星人這種題材的。我喜歡看硬漢。”
“湯姆克魯斯《碟中諜》這種嗎?”
“不是,有一個光頭,他們說長得很像國內一個喜劇演員的,叫什么來著。”
“喜劇演員?”我也在腦海中搜索,“郭達嗎?你說的是杰森斯坦森吧。”
“對對對!就是他!”
我無奈地扶額。
“唉……除電影之外,你就沒什么其他興趣愛好了嗎?”
“有啊,健身。”他又露出笑容,我感到一絲不含惡意的揶揄。
“你這個人真的枯燥。”
“枯燥有什么不好嗎?”歐拉歪著腦袋,似乎對我的評價不太滿意。
“并沒什么不好,但是人總要新鮮感吧,不然活著多沒意思。”
“你覺得健身枯燥嗎?”
“有點,但是還能忍受。”
“健身本來就是枯燥的,想要大,就得不斷用同樣的動作刺激肌肉,破壞肌肉纖維,然后好好地吃,再把肉長回來。每天重復同一套動作,吃一樣的東西,肯定枯燥。但是你得明白,枯燥不是健身的方法,枯燥是健身的本質。”說到專業的問題,歐拉身上便散發出一種說不上來的、令人信服的安全感。
“我知道……道理大家都懂。可是你從來沒有想過放棄嗎?你是怎么堅持下來的。”
“不會啊,從來沒有想過放棄。為什么要放棄?我正是因為喜歡和需要,我才健身。過程雖然很累很苦,尤其是挑戰自己極限的時候。但是健身結束以后就不一樣了,整個人都會很放松,很享受。我從中學開始就一直保持到現在,哪怕沒法練的時候,也要在家里做做平板支撐。養成習慣以后,一天不動就會渾身難受。”
“你畢竟是少數情況,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這樣。很多人健身,就是為了炫耀這種生活方式。我不明白這種優越感是從哪里來的。”
“嗯……我也不知道。我之前教過一些學員,他們抱著各種目的來健身房,當然每個人性格都有不同,有空的時間也不一樣,但是很少有人能學會怎么享受枯燥而不是忍受。他們上課的時候抱怨重量太重,動作太難,時間太久,要不就是堅決不做有氧,能堅持下來的人都是心疼錢,畢竟現在私人教練上課的行價也不能說特別便宜,所以最后健身對他們來說就變成和做算術題一樣,去了就是上刑,不去錢就打了水漂。反而我不能理解非要去嘗試新東西的心理,一件事情重復地做,久到一定時間,就開始厭煩,然后為了不讓自己變成一個你說的枯燥的人,就去嘗試做另一件事,嘴上還說,人活著就要活得精彩,要嘗試各種各樣的事情,但實際上并沒有跳出重復的循環。我有一個學員,跟我練了三個月,覺得自己當初的目標達到了,已經可以了,實在受不了天天吃雞胸肉水煮菜,就開始放縱自己,暴飲暴食,熬夜酗酒,過了半年整個人腫了30斤,回頭又來找我,說要三個月減掉這30斤。我不明白,既然結果都是一樣的,何必當初放棄養成的好習慣呢。當然也不是說非得做到一絲不茍,正常應酬喝酒屬于沒有辦法,偶爾想吃火鍋烤肉去吃就行了,像你說的,真的總是重復做一件事,人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呢?你說中間停個一星期,出差,旅游,問題不大,因為你心里有根筋一直在提醒你,那你就會注意不要吃得太多太夸張,空下來的時候也會有意識稍微動一動,這說明你很注意自己的身材管理,已經形成習慣了。但是如果一停就停三五個月,腦袋里早就把維持健康這種事情忘得一干二凈,那就是另外回事了。心里想的,和實際去做的,至少得要保持一致才行吧。”
“那也只是自由意志的選擇問題。每個人追求的東西不一樣,看待事情的角度也不同。你覺得健身是一種享受,然后一直遵循這樣的模式去做,無可厚非,而別人也有自己的行為模式。健身對于你來說是你生活的全部,可是對其他人來說,可能只是繁忙的工作之余,管理身體的一種方法。同樣的方法還可以有很多,徒步,飛盤,球類運動,甚至釣魚也是一種鍛煉。你們本來就是不一樣的人,你總不能強求別人選擇你看重的方式生活吧。”
“我只是在說健身這件事,我覺得他們是不負責任。對自己不負責任。”
“你管他們呢,他們樂意就行了。”
我感到歐拉的眼神逐漸失焦,表情也趨于凝重。他停頓了有好一會,眼仁垂下,然后緩緩說道:
“習慣改變以后,是很難再重新回到原來的樣子的。即使因為什么原因回去了,這之前和之后給人的感覺,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東西。”
我等著他說下去。
“我爺爺90多歲,每天午飯之后,他就坐在陽臺曬太陽,直到我奶奶叫他吃晚飯才起來。老頭子身體還算好,大毛病沒怎么生過。他年輕的時候是在綠皮火車賣零食香煙的,除了每天都要喝2兩高粱酒,有些三高之外,能吃能睡。老年人喜歡曬太陽,好像沒什么特別的理由,單純只是因為老了沒有什么事做。我問過他為什么老坐在那里曬太陽,有時候可以下樓出去散散步什么的。他說,以前冬天在火車里,來來回回走,曬不到太陽,最喜歡就是偷懶的時候靠在有窗的走廊里,看外面的農田,陽光會透過窗戶照到身上,覺得暖和。
“退休以后終于有了大把的時間。住在城里已經幾乎看不見農田了,但是陽光總是能曬到,沒什么事做,就坐著曬太陽,很是愜意。
“去年疫情剛爆發,老兩口在家過了個年,奶奶就發燒了,沒告訴我,以為堅持幾天就好了。我也困在家里,哪里都去不了。結果撐了5天,實在熬不下去,老頭子打電話給我,我才想辦法出門帶奶奶去了醫院。”
他停頓了一下。
“年紀太大,還是沒挺過去,死了。
“一直過了兩個禮拜,我才把遺體接回來準備大殮。醫生說發燒不是因為新冠,是普通的細菌感染。事情結束以后,我想把老頭接過來和我一起住,但是他不同意。我偶爾去看他的時候,他白天都呆在朝北的房間里躺著看電視,天氣再好,也不去陽臺曬太陽。”
我覺得歐拉想極力證明自己的觀點,又覺得這個悲傷的例子有一點不妥,但一時間厘不清不妥在哪里。
“結果后來,不知道哪天開始老頭子又養成了晚飯前在陽臺曬太陽的習慣,就這樣坐了個把月。去年冬至的時候,過了晚飯的點他也沒站起來。就那樣坐著,也死了。”
我有些不知所措。歐拉的目光始終盯著自己充血膨脹的雙腿。
“爺爺說年輕那會在火車里曬太陽,心里怕被列車上其他同事看見,然后舉報他偷懶。那時候就老有個列車員在車廂之間走來走去,路過他的時候瞧他,一趟班次就會這樣遇到七八次。他心里有鬼,怕這個列車員真的回去跟鐵路局舉報。結果快到站下班的時候,那個列車員跑到他邊上,遞給他一個花生牛軋糖,自己也剝了一個吃,然后跟著他一起靠在窗邊曬太陽,兩個人就并排挨在一起,什么話也也沒說。
“這個列車員后來變成了我奶奶。以前不管什么時候去他們家,桌上果盤里總歸會有幾塊花生牛軋糖,我小時候吃這個糖都吃吐過。”
我知道這個花生牛軋糖,五六十年代是上海非常流行的糖果,小時候也常吃。現在一想起那個味道,竟也口頰生津起來,可惜糖果再怎么甜美,也無法蓋過歐拉提起這個故事的哀傷。
“老頭子到底為什么又坐回去,奶奶活著的時候,和死了以后,他坐在陽臺那里曬太陽,對他來說意義是一樣的嗎?”
我沉默,想起不久前還在焦慮于如何突破卡夫卡式的生活模式,卻不曾思考其與重復和無意義之間的必然聯系。無論如何,歐拉好像沒有和我一樣的思考,要么是他覺得沒有必要思考這些似乎沒有答案的事情,他只是向我陳述了一件親歷的往事,并且單純提了一個問題;要么就是,他早就想透了這個問題。
“你知不知道西緒弗斯?”我問。
“是什么?”
“古希臘神話里一個挑釁眾神的人類國王。后來被諸神懲罰,要在一座山上推動一塊巨石,推到山頂時再看著石頭滾下山腳。然后回去接著推。一直重復這個動作,直到永遠。”
“你是說老頭子坐在那里曬太陽也是這樣沒有意義嗎?死了倒是解脫了吧。”
“也不全是。有人說西緒弗斯的懲罰看似是剝奪了他行為的終極意義,推到山頂石頭就會滾下山。但是他依然享受推動石頭的每一秒,推石頭本身,就是一種反抗,就是他這么做的全部意義。”
“反抗?反抗什么?我沒覺得一直重復做一件事是什么反抗。沒什么可以反抗的啊。老頭子只是又突然回去,和以前一樣坐在那兒,也不可能在反抗什么吧。”
“嗯……我也不是很確定,這種說法一般都是比喻。要我說,可能是你爺爺因為奶奶突然去世,感到心灰意冷,一度改變了生活習慣。然后重新坐回陽臺這個決定,也許是因為想要紀念自己的老伴。當然說得更形而上一點,也可以解釋成反抗老天爺的不公平。”
“我聽不懂。如果是這種樣子,那這種反抗聽上去有些扯淡了。我以為如果是反抗的話,應該更加具體一點,更加激烈一點,拿起武器拼命的那種。”
我聳聳肩:
“但我現在明白你說的意思了,某種習慣行為假如遇到了改變,就算重新養成這種習慣,回到過去的生活模式中去,意義肯定是會不同的。”
歐拉終于抬起眼看我,臉上的陰霾一掃而空,重又出現了溫和的笑容:
“休息夠久了,要我幫你卸片嗎?”
我知道談話已經結束,于是起身:“我自己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