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木屋，院落不大，打理得卻很干凈。青石板鋪地，幾叢翠竹依墻而立，角落里晾曬著一些藥草，散發著淡淡的清苦香氣。

院中石桌旁，坐著一個身穿褐色長衫的老人，約莫五十上下年紀，鬢角已有些花白。他手中端著一個粗陶茶杯，目光放空，似在凝神思索。

我定了定神，快步上前，斂衽行禮：“師父好。”

老人聞聲抬起頭，目光銳利如鷹隼，直直看向我。那是一雙飽經風霜卻依舊炯炯有神的眼睛，只是右邊臉頰，從眉骨到下頜，橫亙著一條猙獰的疤痕，凸起扭曲，像一條暗紅色的蜈蚣趴在那里，破壞了整張臉的輪廓。

我心頭微微一跳，但也只是一瞬，便恢復如常，坦然迎上他的目光。

“丫頭不怕？”老人嗓音有些沙啞，眼神里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訝異，很快又恢復了平靜。

我彎了彎嘴角，走到他對面的石凳上坐下，毫不客氣地拿起桌上的茶壺，給自己斟滿一杯，仰頭灌下，喉嚨里的干渴才稍稍緩解。“師父覺得，我應該怕嗎？”我放下茶杯，杯底與石桌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

不等他回答，我心思已轉到高山流水上，語氣帶上幾分刻意的苦惱：“師父，我對這蝴蝶谷實在陌生得很，一草一木都不認識。要不，明天讓師兄帶我四處熟悉熟悉？不然哪天采藥迷了路，回不來，豈不是要麻煩師父您老人家親自去找？”

“不可能！”龍飛冰冷的聲音突然插了進來，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

我猛地轉頭瞪向他，用眼神示意他閉嘴。這家伙，表忠心也不看場合！龍飛接觸到我的目光，后面的話硬生生憋了回去，只是抿緊了嘴唇，周身的氣壓更低了些。

老人似乎并未在意我們之間這點小插曲，只略一沉吟，便道：“也好。風兒，明天你帶他們轉轉。”

他轉向我，繼續說道：“至于醫術，首要是辨識草藥，通曉其性味歸經；其次，把我書房那些醫書都記熟，方能臨證處方，對癥下藥。至于‘望聞問切’四診之法，非一日之功，需在日后診療中自行領悟。你先跟著風兒學，無事不要來打擾我清凈。”

話音剛落，他便放下茶杯，起身撣了撣衣袍，徑直朝里屋走去，再沒多看我們一眼，背影竟有幾分蕭索。

這就完了？我看著他消失的背影，有些發愣。這拜師儀式，未免也太……簡潔了？

旁邊的古風見我呆愣的樣子，溫和地開口解釋：“師父性情如此，不喜人擾。他平日多數時間都在后山頂的藥廬里鉆研藥理，配制藥劑，只在飯點和晚上歇息時才下來。偶爾沉迷其中，三五日不露面也是常事。”他聲音清朗，如山間清泉，讓人心安。

我回過神，忙朝他欠身：“原來如此。那日后就要多多麻煩師兄了。”

古風輕輕擺了擺手，臉上帶著隨和的笑意：“不必多禮，山野之人，沒那么多規矩。”

他頓了頓，目光在我身上轉了一圈，又落在旁邊如同冰雕的白龍飛身上，眼中似乎閃過一絲了然，“師父這里清苦，師妹若有什么不習慣的，只管同我說。”

“多謝師兄。”我真心實意地道謝，這位師兄看起來確實是個好相處的人。

龍飛依舊站在原地，面無表情，只是周身散發的冷意似乎又濃重了幾分，目光沉沉地看著我和古風。

我懶得理他，轉頭望向后山的方向，那里云霧繚繞，隱約可見山巒疊翠。那位性情古怪的師父，還有這神秘的蝴蝶谷，看來往后的日子，不會無聊了。

第二天一早，天光微亮，晨霧尚未完全散去，我便興致勃勃地拉著古風，準備開始今日的游山。

臨出門前，我特意看向角落里如同影子般存在的白龍飛，“龍飛，把琴帶上。”

他沒有任何疑問，只是點了點頭，沉默地將那張古琴穩穩背在身后，動作利落，仿佛那不是樂器，而是他的另一件兵刃。

我們順著昨日走過的蜿蜒小徑向下，潮濕的空氣裹著青草尖上的露珠，涼涼地撲在臉上。泥土混合著腐葉發酵的氣息，隱隱還透著一絲野花的甜香，像是大自然特意調制的清新劑，直往鼻腔里鉆。

古風顯然對這里的一草一木都極為熟悉，偶爾會停下腳步，指著路邊某種不起眼的植物告訴我它的名字和習性，語氣溫和，耐心十足。

“這是‘還魂草’，你看它葉片的脈絡……”我認真聽著，不時點頭。龍飛則始終保持著幾步的距離跟在我們身后。

一路行至山腳，一條清澈見底的溪流歡快地跳躍著，向東流去，水聲潺潺，陽光透過稀疏的枝葉灑在水面上，碎成一片片晃動的金箔。周遭除了水聲與偶爾幾聲清脆的鳥鳴，再無其他聲響，幽靜得如同世外桃源。

我示意他們停下，走到溪邊，找到一塊被溪水沖刷得格外平整光滑的大石頭。將右手食指豎在唇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帶著一點小小的得意。

龍飛默默上前，將古琴取下，放在石上。我盤膝坐定，調整了一下呼吸，手指輕輕搭上冰涼的琴弦。沒有猶豫，指尖滑過，一串清越的音符便流淌而出，正是那曲《高山流水》。

琴音初起，仿佛是山間清泉的低語，漸漸地，變得開闊起來，如同站在高山之巔，俯瞰云卷云舒。溪水似乎也放慢了流淌的節奏，鳥兒停止了鳴叫，連風都屏住了呼吸。

古風站在一旁，原本溫和的眼眸中漸漸染上驚異，他微微張著嘴，視線從我撫琴的手指移到遠處的山巒，又回到眼前的溪流，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這片他生活了多年的土地。

龍飛則站在我側后方，如同一尊沉默的守護石，挺拔的身影在溪畔投下長長的影子，那雙總是冰冷的眸子此刻緊緊鎖在我的身上，里面翻涌著我看不懂的深沉。

咚——最后一個尾音消散在空氣里，余韻似乎還纏繞在水聲樹影之間。四周寂靜了片刻，只有溪水流動的聲音重新變得清晰。

我轉過頭，先看向龍飛，他立刻回應：“好聽。”聲音依舊低沉，言簡意賅，是他一貫的風格，眼神卻比平日多了幾分溫度。

我又將目光投向古風，帶著一絲期待。他似乎才從某種情緒中抽離出來，看著我，又環顧四周，眼神復雜而真誠。

“我自幼便生活在這山水之間，看慣了這里的日出月落，花開花謝。可直到今天，聽了師妹的琴聲，我才恍然發覺，這山、這水，原來是活的，是有靈性的。”他頓了頓，臉上露出一種近乎孩童般的純粹贊嘆，“是你，讓我重新看見了它們的美。”

耶！目的達成！看著眼前兩位風格迥異的男子，一個沉默守護，一個溫潤欣賞，再配上這絕美的山水，我心中那點小小的虛榮心和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前世汲汲營營，何曾有過這般閑情逸致？今生能在這如畫風景中，與人共賞一曲，真是快事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