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初，香港的冬依舊濕冷入骨。
栗子最近迷上了百樂那款榴蓮爆珠的香煙。但她并不常吃榴蓮。
可能因為，某個特定場合被銘記的味道，也可以喚醒人的記憶。
她站在灣仔公司樓下，爆珠在齒間碎裂的瞬間，甜膩的榴蓮氣息裹著薄荷涼意涌進喉嚨，她下意識攏了攏黑色運動外套——這是顧佳留給她的衣物。
她25歲的生日蛋糕，是在新加坡希爾頓吃的，和顧佳。
栗子不喜歡新加坡。
那時，香港放開了和新加坡的航線，栗子往返不需隔離，而且顧佳給她報銷了機票和酒店。而顧佳早一年由于工作原因從香港搬去了新加坡。她和顧佳，是她2019年第一份工作機緣巧合認識的。
顧佳大她7歲，是nerd這個群體里最懂女生的，是炒股票的人堆兒里最年輕有為的，是理工男里最熱愛藝術的。
說來也巧，顧佳和王仲恩一樣，都是從MIT計算機系中途輟學而后轉去對沖基金的奇葩大神，只不過顧佳PhD讀到一半拍桌子走人，王仲恩Master還沒捂熱就卷鋪蓋跑路。栗子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和MIT計算機系的糾纏上了，可能是被下了降頭，搞得她的感情生活活像個未完成的算法題—總在最優解出現前就強制終止了進程。
“你們MIT輟學生是不是都自帶做對沖基金的基因？”
那年，栗子21歲，顧佳是她某個senior銷售的客戶。剛好那天這位senior大姐懶得去帶路演，便打發栗子去帶。
9月份香港的正午時分，炎熱難耐，中環精英們依舊西裝革履步履匆忙，襯衫后清一色的汗跡。栗子帶的研究員還是個老煙鬼日本男人，他們頂著35度的陽光，從辦公室一路沿著天橋七拐八拐來到顧佳辦公室樓下，栗子一邊暗罵懶蛋senior，穿著7cm的高跟鞋小口喘著氣，一邊還要站在樓下垃圾桶邊上拿著一疊路演PPT等煙鬼研究員抽煙。
中環擁擠的寫字樓讓她感到逼仄且壓抑，她強忍腳痛，回去才發現腳后跟被磨出血。她瞥了一眼手機，1點59分，兩點鐘的會議，煙鬼大哥還在不慌不忙續上了第二根。栗子用手往后撥弄了一下自己的大波浪，脖頸全是汗珠。等這位老煙鬼終于心滿意足熄滅香煙后，他們來到了顧佳辦公室門口。
她看到一名身著灰色運動短袖，瘦瘦高高的小男生拿著筆記本來開門。
“hi你好，你們是來路演的對嗎？我是顧佳，幸會。”
“hihi你好，我是xx的栗羽青，這位是xx，xx有點事情，我是剛入職的銷售，今天來帶路演。”
這是栗子和顧佳的第一次見面，栗子聽研究員路演聽的無聊，又是蹩腳的日本口音的英文，玩了一小時手機。栗子記得很清楚，顧佳一直在認真的提問和記筆記，眼神透出睿智的光芒，好像他自己的大腦裝了英偉達GB300。
他們加了微信后，近兩年沒有說過一句話。
兩年后的某天，顧佳找她聊天。話題好像是栗子發在朋友圈的某個工作海報，但她確實記不清了。于是兩個人就這樣莫名其妙熟了起來。顧佳是不折不扣的空中飛人和工作狂，今天在LA明天在東京，可以連續工作18個小時。顧佳欣賞栗子的藝術氣息和酷酷的氣質，他周圍太多想跪舔的女生，但栗子總有點兒愛誰誰的勁兒，真實不扭捏，顧佳覺得她又性感又可愛。
在栗子25歲生日前夕，她跳槽了，但還未入職新公司。顧佳邀請她去新加坡玩，疫情這幾年栗子也憋的難受，欣然赴約。
栗子的新加坡之行是帶著些許心結去，解開了一些心結來。也算給自己起伏的一年一個句點。
對于這樣成功的90后QSTop2工作狂，把他搭model寫memo做ppt打電話的時間抽出來陪她，栗子已經很感動了。
對顧佳來說，最寶貴的是時間。
第一晚，他們去吃了一家FrenchJapaneseFineDining，突然顧佳來了一句，“你覺得你在香港遇到的最聰明的人是誰”，栗子頭也沒抬，直接說“你啊”。“重點是你真的enjoy你的工作，而且沒有其他人像你這么有趣和sweet“。
“我覺得我算不上最聰明的。“
“Ok？Fine.“
他們入座之時，由于栗子打扮的過于精致，店員還湊上來問是不是今天有什么節日要慶祝，栗子哭笑不得。顧佳解釋說，在新加坡，就算是米其林餐廳，大家也是穿的很樸素，不會刻意打扮。
“怪不得你要回新加坡呢，香港對于你來說確實太浮夸了。”
周日中午，顧佳幫忙訂了一個榴蓮千層蛋糕，好像不那么好訂。說實話，這是栗子長這么大第一次吃榴蓮的生日蛋糕，顧佳覺得相對LadyM等等而言，這個更有南洋特色。轉而栗子想到在樟宜機場挑了好久送他的愛馬仕香水盒子很爛大街…
由于沒有打火機，酒店也沒有打火機和火柴，索性就沒有點蠟燭。但這個榴蓮蛋糕仿佛是栗子有生以來刻印在記憶深處，不會磨滅的靶點。他們從蛋糕扯到消費主義，到保時捷911，到紅酒丹寧過敏，到東京和紐約的海膽，如何吃海膽吃出海水的溫度…
離開新加坡登機之時，栗子在飛機上發了簡短幾句話給他，“Thanksforurcareandinspirationasalwaysandtheinsideenergygotfromu.And，thanksforthementorship”
“Ihopeyoutrulyenjoythe20sofyourlife.Idon'tgiveyoumuch.Youhaveaninnerdesiretoimpacturself.“
她突然在飛機座位上哭了出來。幾年前只見過一面說過兩句話的人，幾年不見可以這么懂她，用自己的故事和經歷給她許多力量和中肯的建議，是栗子從來不會期待的事情。
好像上天很眷顧栗子，總有很多愛她的人圍繞在她周圍。雖然她還是對追求與努力的事情時而迷茫。栗子靠在窗邊，機內沒什么燈光。但內心總是平靜過平日很多，她低下頭望向窗外太平洋海面的點點燈光。
后記：
2025年3月的某天，栗子突然收到了顧佳的信息。
“Hey~”
“Hey~”
“你在哪里？香港還是深圳？”
“香港呀，怎么了？我還能在哪兒，哈哈，打工人的宿命。”
“哈哈我來深圳了，但沒時間過香港了，這兩天有空見一面？”
“那必須的啊，您這都升到Partner了，我不得給您面子。”
栗子打心里佩服顧佳，不到35歲便做了幾十億美金對沖基金的合伙人，主管亞洲市場，大概一半時間在日本，一半時間在新加坡。
栗子坐在東鐵線擁擠的車廂里，冷硬的座椅硌得她尾椎骨生疼。身旁擠滿了疲憊的跨境打工人，空氣中混雜著香水、汗水和奶茶的甜膩氣味。她拉高口罩，試圖隔絕這一切，可老板那張油膩的臉卻像陰魂不散的小廣告彈窗，不斷在她腦海里閃現——
“這兩千塊是秘書這個崗位的錢，不是加薪，性質不一樣。這是原則問題。現在秘書工作你不做了，那這兩千就要扣掉。當時也是你沒反對，說可以兼著這個位置。”
“我的原則是加薪和花紅。”栗子嗓子被膠水糊住一樣，沒說出來。
呵，翻譯成人話就是：“我可以不給你加薪，但我一定要扣你兩千。”
就在這天下午，栗子的老板提出要減掉他之前給栗子加的兩千塊。那一刻，栗子的嗓子眼仿佛堵了一口濃痰，事后比吞了蒼蠅更惡心。
栗子的老板是個坑蒙拐騙的主，當代版葛朗臺，八九十年代靠著香港的制度優勢倒買倒賣投機倒把，可惜幾十年思維毫無進步，在當下時代依舊想用同一套技倆耍手段坑騙企業。對外宣揚自己無辜，可惡人自有天收，身負眾多官司，負債累累。只不過他早已將資產轉移到代持人手里，即便自己破產，其他資產也不受牽連。前期一件涉及幾個億的官司拖了數年，至今終于要上庭。
最重要的商戰手段，即兩個字：賴賬。拖欠供應商、克扣員工、鉆法律空子，甚至能把一場價值幾個億的官司拖成馬拉松。老板娘更是個行走的PUA教材，前幾任秘書不是被她陰陽怪氣到抑郁，就是被她的“職場厚黑學“惡心到連夜辭職。
之前的秘書被老板娘惡心走人，為了節省開支，他提出每個月多給栗子兩千塊，兼職秘書。現在，老板寧愿花兩萬塊一個月招秘書，也不愿給栗子加薪。
一年前老板提出每月多給栗子兩千塊，讓她兼職秘書時，栗子還天真地以為這是自己“能力被認可“的表現。現在回想起來，簡直像被黃大仙算命先生忽悠著買了份“轉運符“——“這兩千塊是原則問題！“老板表情正義凜然得像在宣讀民法典，“公司現在困難，你要體諒！”
體諒？栗子差點笑出聲，心想自己就是因為所謂的體諒，從而軟弱的給了對方壓榨的空間。而今天下午，他一邊哭窮說“現金流緊張“，一邊馬照跑舞照跳，大筆一揮又是一萬塊錢賭了一場馬。
誰也不知道他自己的小金庫到底在哪。事實上，老板多年前便背著老婆和孩子自己設立了海外信托。
是不是資本家都這樣？把外人當作傻子，以為樹立無辜人設即可萬事大吉？
今天的栗子，會當即提出條件，可當時的栗子怎么就不懂這個道理。
車廂的冷氣吹得栗子指尖發涼。她打開手機，顧佳給他發了福田JW萬豪的定位。她下意識挺直了背，仿佛這樣就維持住自己的人設——哪怕現實中的她正攥著地鐵扶手，心里盤算著其他副業到底該怎么做。
栗子想哭覺得沒必要，畢竟只有自己可以救自己，認真梳理起可以著手的副業，決心自己創業當老板。
她掏出手機，給顧佳發了條消息：“馬上到啦，三十分鐘。“發完后迅速加了個柴犬表情包，以完美表現的云淡風輕無事發生，仿佛這樣也同時能掩飾住那股破釜沉舟的狠勁兒。
出租車駛過深南大道，風從半開的車窗灌進，混雜著回南天的濕熱。
“風如果可以吹走人的煩惱就好了。”
福田區鱗次櫛比的摩天大樓，像是一塊塊巨型的電路板，閃耀著躍動著的五彩LED燈光，好似這座城市不息的脈搏。
栗子想，等她自己當了老板，第一件事就是——給員工買最高級別的醫保和每年20天的帶薪年假。
栗子在出租車上借著窗外橙黃色的路燈，趁著十字路口停車的間隙，用指腹輕輕蘸了下遮瑕膏，補了補妝。車子緩緩駛進酒店正門，她舒了口氣，踏出車門。
萬豪的旋轉門好像有些魔力。栗子剛踏進大堂，冷氣便裹著木質香氛撲面而來，路過鏡面時，她下意識瞥了眼鏡子里的自己——self-portrait最新款的白色連衣裙在努力遮掩她內心的狼狽。
她摩挲著手機，遠處電梯“叮”地一聲響，幾個穿運動衫的身影晃出來，香檳杯的碎光有些晃眼。
栗子抬起頭，心猛地抽了一下。
“王…王仲恩？”栗子話到嘴邊，咽了下去。
王仲恩穿著件瑪吉拉的白色短袖，右手正把手機往兜里塞。他向栗子的方向走來，抬頭時顯然也愣住了，喉結動了動，栗子幾乎能聽見他腦內CPU過載的嗡鳴。
王仲恩的身后八點鐘方向的50米距離，是顧佳。
一時間，栗子不知道是該跟哪個打招呼，還是該裝作不認識王仲恩，還是應該在顧佳給自己打招呼的時候，和王仲恩互相心有靈犀的默不作聲。
短短幾秒內，她預演了數個排列組合。
“栗……栗子？”他聲音卡了一下，像黑白電視機的卡頓。
王仲恩的表演功底還是差了點火候，如果是一個成熟的渣男，此刻應該是大方熱情的主動和栗子噓寒問暖，即便身邊有第二個男人貌似此刻就在等她。即便此刻，第二個男人可能會傻傻地過來問他們，“這么巧，你們認識？”
栗子看到了他背包上的史迪仔，輕輕搖晃。是她前段時間去BJ見他時，送給他的那個。
這公仔卻顯得和氣氛格格不入。它撅著屁股咧嘴大笑的樣子，像是在嘲諷她此刻的凌亂。
二人的微信對話，還停留在2025年的3月份，結束在那句“你這周末在深圳嗎？”
他懷念她的好，但永遠不回復她的好。
“巧啊。”她聽見自己說，指關節無意識抵住了包里的煙盒。酒店左上方LED大屏的藍光正漫過王仲恩的肩頭，把他半邊臉映得像水族館里的熒光水母。
你失蹤了這么久，為什么要現在出現在我面前…栗子百感交集，吞了口口水。
這場沉默，以王仲恩的卡頓開始，以栗子的表演結束。
她的理智將她拉回現實，趁顧佳還沒出聲，她趕忙小碎步上前了兩步，假裝沒看到后面的顧佳，刻意提高了些分貝，揚起嘴角，笑意滿盈，臥蠶泛著亮晶晶的光芒。“哎好巧！世界好小，你怎么也在？真是想不到在這里都能見到你。”
“哦我們剛開完會，你過來是？”
“我來出差。”栗子面不改色的說。王仲恩打發走了身旁另外一個同行的男生，站在原地，絲毫沒有察覺出栗子的一絲異樣。
她希望顧佳可以在后面多觀望一會兒，但栗子話音未落，顧佳卻朝栗子走過來。原來是王仲恩身后的酒店承重柱，阻擋住了顧佳的視線。
“栗子！”
栗子向右側轉過身去，朝顧佳揮了揮手，洋溢著熱情的高聲招呼，“好久不見！”，仿佛只是普通老友重聚。
顧佳看到承重柱前的王仲恩，“哎？你們？認識？”
“對啊對啊，他之前是我客戶。”栗子知道王仲恩這個木魚腦子肯定反應不過來，便搶先一步把話說了。栗子眼神不時轉移在王仲恩和顧佳兩個人的臉上，右手扶著左肩的包帶，以顯得不那么尷尬。
“哦我今天來出差，剛好住在這里。我剛好看到顧佳這個大忙人發IG，好不容易回深圳一趟，約他在大堂吧喝一杯，請他指導工作。”
栗子嘰里咕嚕也不知道自己說了什么，好在邏輯還算通順。
王仲恩喉結又抽搐了一下。當他意識到栗子或許在和另一個男人將要發生故事的時候，深鎖在心底的不甘心、占有欲、攀比欲一齊涌上心頭，即便他清楚他沒這么愛栗子。
“對了，那你們是怎么認識的?”栗子趕緊將話題轉移到他們倆身上。
“哦我們同行嘛，又是MIT輟學系的校友。”王仲恩說道。
栗子撲哧一下笑了，“我還以為今天是你們輟學系的團建呢。”心里暗罵，這是誰家的路演，安排到這個點兒才結束。
這到底是什么爛劇本，職場吞蒼蠅就算了，怎么情場也是。好不容易放下他，某種業力又讓這個人出現在自己面前。
栗子看著他們同行開會的人群逐漸散去，王仲恩突然不想面對栗子和顧佳莫須有的情感。他借口明早開會，開著他的帕拉梅拉揚長而去。
栗子心里的位置，還是王仲恩的。
王仲恩心里，沒有任何人的位置。
栗子呼了口氣，看著顧佳，又看了看銅色鏡面中的自己，微微一笑。
“走吧。”
王仲恩的后視鏡里，二人的身影消失在電梯上行的拐角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