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笑堂內,笑語喧天,眾師兄弟勾肩搭背,有說有笑。獨獨歐陽歸蜷在角落,似被一層無形屏障隔開,周遭熱鬧與他無干。
李長風一句輕飄飄的“有點不一樣”,如快剪“咔嚓”一聲,將他與眾人那微薄的情誼絲線,生生剪斷。
說起這歐陽歸,著實命苦。自幼父母雙亡,小小年紀便流落街頭,成了那討飯的乞丐。寒風在巷口呼嘯,路人冷眼相向,這便是他記憶里的全部光景。
日子久了,他也怕與人親近,總像只受驚的小獸,縮在角落里,撿些殘羹剩飯,實在餓得慌了,便去抓野鼠、撈池魚,饑一頓飽一頓,熬著那沒盼頭的日子。
待他長到十歲那年,命運總算有了轉機。彼時了玄和尚還只是三笑堂的俗僧,路過見他可憐巴巴的模樣,心一軟,便將他帶回了東林寺。有了遮風擋雨的屋檐,吃上了熱乎飯菜,歐陽歸心里滿是感激,做起事來更是賣力,恨不得將一身力氣都使出來。
可這好日子就像攥在手里的沙,沒兩年便散了。了玄天資出眾,竟得了那游俠令,慧通主持惜才,讓他在普賢院護法堂做了執事。
自那以后,了玄事務纏身,與歐陽歸見面的次數也少了許多,雖說逢年過節還會來探望,但到底不如從前親近了。
歐陽歸本就性子孤僻,又有些孤傲勁兒,不愿總去叨擾了玄師父,便也從不往護法堂去。
好在文殊院的正僧們心善,沒將他掃地出門。再加上他手腳勤快,慧通禪師便安排他獨自打掃神通藏。
那神通藏往常需三人合力才能收拾妥當,他卻憑著一股蠻勁,硬是獨自將里頭打掃得纖塵不染。只是他模樣生得丑陋,性子又古怪,便被打發到藏經閣的雜物房住著,這一住,便是整整十個年頭。
對歐陽歸而言,神通藏的掃帚、抹布就如同他的命根子。他天生神力,誰要是敢靠近神通藏,準會被他瞪著眼、扯著嗓子喝退。
他太怕失去這份差事了,怕再回到那暗無天日的街頭,怕再被人指指點點、嘲笑挖苦。
每日打掃完,他便躲回雜物房,身子后仰,雙手撐地,練起那虎伏功。這功夫是他好不容易求慧通大師教的,每次彎曲脊背,那鉆心的劇痛就像無數根針扎進骨頭里,可他愣是咬著牙,一堅持就是一個時辰。
他這副模樣,趴在地上,倒真像只老虎,可無奈天生瘦弱,看著又滑稽又可笑,這也是他寧肯獨居雜物房,也不愿與人同住的緣由。
一日午后,日頭正毒,暑氣蒸騰得人發昏。眾弟子都躲進藏經閣乘涼、閑聊,明慧也在其中。
正說得興起,明慧突然“嚯”地站起身來,眾人嚇了一跳,忙問他怎么了。
他皺著眉頭道:“瞧見只耗子。”要知道,藏經閣最忌諱鼠患,若是書籍被啃壞了,大家都得受罰。
李長風趕忙追問是不是真的,明慧又摸了摸頭,道:“興許是眼花。”
眾人哪敢大意,當即分頭搜尋,一間間推開儲物房的門,可不知怎的,都有意繞開歐陽歸的屋子。唯獨到了明慧這兒,他徑直走到歐陽歸房前,“吱呀”一聲推門而入。
只見歐陽歸肚腹貼地,四肢撐著,正練那虎伏功,模樣瞧著就像只干癟的小貓。歐陽歸驚恐萬分,想要翻身,可背部僵直得像塊木板,根本動彈不得。聽著腳步聲越來越近,他慌了神,滿心以為又要被人笑話。
就在這時,房門“啪”地關上了,只聽明慧高聲喊道:“這里看過了,沒老鼠。”
接著便傳來其他師兄弟的應答:“都找遍了,沒見著。”
明慧又道:“怪我眼花,勞煩諸位了。”
腳步聲漸漸遠去,歐陽歸癱在地上,冷汗濕透了衣衫,整個人像從水里撈出來似的。
歐陽歸早便記住了明慧,打第一次見面就記住了。明慧生得俊朗,又聰慧過人,哪哪兒都好。
歐陽歸心里頭藏著股嫉妒勁兒,總想著,為何有人能生得這般精致,而自己卻如此不堪?他最怕被明慧瞧見自己的丑態,偏偏今日,最不愿發生的事還是來了。此刻的他,滿心忐忑,也不知明慧,會不會把這事說出去?
那一夜,歐陽歸躺在雜物房的破席上,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檐角的風掠過銅鈴,“叮叮當當”的聲響刺得他心煩意亂,腦海里全是明慧撞見自己練功的畫面,滿心都是“被人說出去可如何是好”的惶恐。
次日清晨灑掃,他躲在神通藏厚重的鐵門后,像只受驚的老鼠般偷偷張望。冷不丁與明慧的目光撞個正著,嚇得他慌忙縮了回去,緊緊貼著門板,大氣都不敢出。
他豎起耳朵細聽外頭動靜,只聞眾人如常說笑,未提半句昨日之事,懸著的心才稍稍落回肚里。可往后幾日,即便一切照舊,他心里那根弦始終緊繃著,吃啥都沒滋味,夜里也睡不安穩。
一日午后,歐陽歸正悶在房里來回踱步,忽聽屋外傳來對話聲。“你不是才借了《般舟三昧經》,怎又要借《凈土五經》?”
“弟子想多參照經文。”那熟悉的清潤嗓音,分明是明慧!
又聽一人笑道:“你這般年紀,能參透這等經文?”
明慧答:“參不透便強記,高賢堂師父們能指點。”
對方大笑:“難怪慧見住持夸你聰慧,然來是囫圇吞棗!經書仔細看好,別弄丟了。”
歐陽歸輕輕推開房門,見明慧立在長廊下,遠處注記僧伸著懶腰漸行漸遠。他盯著明慧的背影,猶豫再三,終是怯生生咳了一聲。
明慧回頭,見他半掩在門后欲言又止,也不催促,只靜靜等著。歐陽歸攥緊衣角,終于伸出手,朝明慧招了招。
等明慧靠近,他迫不及待問道:“那天……你瞧見我練功,可曾告訴旁人?”明慧搖了搖頭:“不曾。”歐陽歸松了口氣:“千萬莫說出去!”
卻聽明慧突然道:“不行。”他心頭猛地一緊,正要追問,明慧又道:“你這般練功,是沒有效果的。”
歐陽歸急道:“不用你管,守好秘密便是!”
明慧挑眉:“你既求我隱瞞,便要幫我個忙,不然……”
歐陽歸心一緊:“幫甚?”“我每次只能借一本書,你再幫我借兩本。”
歐陽歸連連擺手:“使不得!這……”
明慧盯著他,突然道:“你不識字,對吧?”
歐陽歸臉漲得通紅,像被人戳中痛處:“你怎知道?”
“那日見你練功,只能看人物修行姿勢,我瞧出來了。”明慧語氣一轉,“不過無妨,我教你識字。”
歐陽歸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你教我?”
明慧已大步進屋,屋內昏暗無光,他皺眉道:“太暗,去外頭學。”
歐陽歸慌忙搖頭:“我不去!”
明慧倒也不勉強:“等我取紙筆來。”
片刻后,他提著油燈、抱著文房四寶折返,燭火亮起的剎那,映得他眉眼柔和:“先學‘一二三四’,可認得?”說著,筆尖蘸墨,寫下“蓮花三十二章經”五個字。
此后,每日午后成了兩人的“私學”時光。歐陽歸得知明慧也是孤兒,師父下落不明,同病相憐之感油然而生。
他扔下虎伏功,一門心思撲在識字上。白日做完勞役便苦學,夜里明慧走后,還就著油燈反復默寫,直熬到眼皮打架才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