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這一日,少林寺方丈院議堂內(nèi),十三個墊子端端正正擺于堂中。只見十三個墊子之上,各坐著一名僧人,端的是氣象森嚴(yán)。
正中間墊子上,坐著的正是少林寺方丈慧生。但見他身披一襲紅色袈裟,身姿若松骨鶴立,低垂的白眉下,一雙慈目半闔著,自有一派大德高僧的風(fēng)范。
在他身前左右兩側(cè),各有六名身著黃色袈裟的僧人依次落座。左首邊,打頭的是文殊院首座慧云,緊接著是凈土院首座慧觀、三笑堂住持慧通、高賢堂住持慧廣、觀音閣住持慧如,最末是往生堂住持覺聞,皆是寺中有名望的高僧。
再看右首邊,第一人身材高大挺拔,胸膛高挺,腰身筆直,那臉上棱角分明,一雙眼神銳利威嚴(yán),恰似一把懸在眉間的利劍,即便不曾有什么威脅之意,也叫人瞧著坐臥難安,不得不時時警醒著,生怕稍有冒犯,便會被這“利劍”戳得頭破血流。此人正是當(dāng)今俗僧第一人,普賢院首座慧空。
挨著慧空的,是個臉圓體寬、身材肥胖的僧人,滿臉油光發(fā)亮,論年紀(jì)也是在場眾人中最長的。他便是地藏院首座覺德,也是如今少林寺里為數(shù)不多的覺字輩僧人。
往后數(shù),依次是執(zhí)業(yè)堂住持慧見、護法堂住持慧寂、白蓮社住持覺慈。
最末尾那名僧人,約莫四十出頭,是眾人里最年輕的,法號靜證,乃神運寶殿住持,也是這議堂中唯一一個靜字輩的僧人。
這十三人端坐在議堂之中,一時間竟是鴉雀無聲,各自心里打著盤算,不知在琢磨些啥。過了好半晌,慧生方丈緩緩開口道:“俗僧改制,眾人對此事,可有什么想法?”
“依貧僧之見,這俗僧改制之事,萬萬行不得!”慧空說話時,依舊腰桿挺得筆直,雙手穩(wěn)穩(wěn)地?fù)嵩谙ヮ^,一舉一動,盡顯威儀。若只看外表,倒比那方丈更有一派之主的威嚴(yán)氣勢,“在家出家,都是修行,若是起了分別心,便是改制,也是白費功夫。”
“慧空首座這話,說得太重了。”開口的是凈土院首座覺觀。這凈土院主掌東林寺內(nèi)外政務(wù),分了主內(nèi)的觀音閣與主外的白蓮社。
在四院八堂之中,慧觀最是厭惡俗僧,平日里沒少變著法兒刁難他們。他手段狡猾得很,一出手便是狠招,招招見血,那些被他刁難的人,卻拿他毫無辦法,俗僧們對他是又恨又怕。
這一回四院合議,便是他與觀音閣住持慧如一同發(fā)起的,目的就是要讓俗僧改名。
就見這慧觀接著說道:“正俗分名,不過是為了便于管理。東林寺本是清修之地,可這些年事務(wù)繁雜,擾了修行,多虧有俗僧幫忙打理,他們的功勞可不能埋沒。就說普賢院,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條,全靠慧空首座費心費力。”
慧空神色淡淡,說道:“這些虛頭巴腦的話,慧觀首座還是省省吧。”
慧觀也不惱,接著道:“三個月前,靜音殘害了同門了玄;兩個月前,了心又伙同他人殘害了塵。這兩件案子,普賢院都只是輕判。說到底,這兩人本就是俗僧。靜音喝酒鬧事,逞一時血氣之勇;了心好色又好賭,這些事兒,說大不大。他們對寺內(nèi)也有貢獻,既然無心向佛,何必過分苛求?犯了規(guī),按規(guī)矩處置便是。可出了寺門,外頭的人哪管他們是內(nèi)門堂僧還是在家俗僧?”
“不守清規(guī)的,又何止俗僧?”慧空反駁道,“靜心至今未歸,又有誰問過他是內(nèi)門僧人還是俗僧?”
慧觀冷笑一聲:“清規(guī)戒律,本就是堂僧該守的,俗僧只要不犯大錯就行。早晚經(jīng)課,又有誰真跟俗僧計較?除了東林寺,哪座寺廟還分什么內(nèi)外僧俗?反倒是東林寺里,不守清規(guī)的僧人,可不少呢!”
慧空眉頭微皺:“寺內(nèi)紛爭,皆因這僧俗之分而起。慧觀首座不想著如何化解矛盾,反倒要在名字輩分上再分高下,這不是讓矛盾越來越大嗎?”
慧觀卻話鋒一轉(zhuǎn):“半年前,與洪幫主閑聊時,你猜他說了啥?”他盯著慧空,一字一頓道,“他說這年頭,潯城十三香的人見了和尚,都鬧不清是來嫖妓還是來化緣的。這十年來,寺里違反清規(guī)的僧人,十個里頭有九個是俗僧。東林寺乃佛門重地,豈能任由弟子這般胡作非為?”
慧空面色不改,沉聲道:“天下僧人千千萬,又怎知那些犯事的都是出自東林寺?衡山、嵩山、華山等門派轄下,難道就沒有其他僧人?”即便慧觀言語間滿是譏諷,這位俗僧領(lǐng)袖依舊不卑不亢,語氣沉穩(wěn)有度。
“其他地方的僧侶,可比咱東林寺的莊重多了!”慧觀提高了嗓門,“我提的這案子也不復(fù)雜,只要讓現(xiàn)今的俗僧及其弟子,在度牒上加個‘俗’字就行。這樣一來,外人一看就知道是俗僧,也不會揪著清規(guī)不放了。”
“為何偏要俗僧改制?”這時,一名肩寬體胖的中年僧人開了口。他雖比慧空矮些,卻也身材高大,僧衣下結(jié)實的肌肉若隱若現(xiàn)。只是那顆腦袋生得小巧端正,安在這魁梧的身軀上,看著有些滑稽。此人正是住持慧寂,也是俗僧之一,平日里是慧空的得力幫手,性格勇猛剽悍。
“僧俗混雜都五十年了,一直共用行輩排序也沒出過問題,如今凈土院一張命令,就要讓大家改名?這也太霸道了吧!”慧寂聲音洪亮,話里滿是不滿。
一旁始終面帶微笑的,是住持慧如。他掌管著寺內(nèi)各項規(guī)章,平日里總是嘻嘻哈哈的,寺里上下都喚他“笑口彌陀”。他向來待人謙和,處事圓滑,屬下犯了錯,他也總是笑著指正,極少疾言厲色。
就聽這“笑口彌陀”慢悠悠說道:“若要改制,讓堂僧改一下也無妨,在法號前加個‘釋’字便可。說到底,法號不過是為了區(qū)分,僧俗都是寺中弟子,往后待遇身份,也不該有差別。”
“嘴上說沒差別,可這一改,不還是有分別了?”說話的是慧聞住持,他在俗僧之中,是最潛心鉆研佛法的。他語氣平和,甚至帶著幾分憂慮,“哪怕只是在僧衣上多繡一條紅線,那也是分別。這分別心,不正是修行的障礙嗎?”
與慧空、慧觀二人的針鋒相對不同,他這話語也不像慧觀那般咄咄逼人,慧聞?wù)f起話來,叫人聽著心里舒坦。想當(dāng)年,慧聞年少時誠心向佛,卻不慎拜了俗僧為師,自此被歸為俗僧一派。換作旁人,處在這般尷尬境地,怕是左右為難,可他性格溫和,做事任勞任怨,既謹(jǐn)慎又有才干,還能察言觀色、分析時事,一路高升,成了慧空首座的得力助手,如今更是當(dāng)上了住持,專門負(fù)責(zé)東林寺與各學(xué)派之間的往來政務(wù)。
正爭得熱鬧時,大殿里突然響起一陣輕微的鼾聲,在寂靜的堂內(nèi)格外清晰。眾人循聲望去,只見地藏院首座覺德正瞇著眼,睡得香甜。
這覺德身材肥胖,足足有兩百來斤。地藏院掌管著寺里各類生活用度、采買營建、預(yù)算花銷,就好比別家的帳房、財務(wù)、庶務(wù)。覺德辛辛苦苦干了四十年,靠著精打細算,為寺里省下不少銀子,這才在地藏院有了一席之地。直到六十多歲,在慧空的大力保薦下,他才坐上地藏院首座的位子。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爭來辯去,從日頭當(dāng)空,一直爭到天色漸暗,到最后,也沒爭出個結(jié)果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