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粘稠的液體浸透了肖誠的雙手,帶著鐵銹般的腥氣。視野里一片模糊的殷紅,手術刀的冷光在他指間無力地閃爍。不是無影燈下的無菌布,是扭曲汽車鐵皮縫隙里涌出的溫熱。救護車尖銳的鳴笛聲像隔著厚厚的毛玻璃,越來越遠。最后清晰的,是擔架上那張慘白的、年輕的臉,瞳孔里的光飛速熄滅,死死烙印在他黑暗的意識里——他終究遲了。
黑暗。然后是頭顱撕裂般的劇痛,仿佛無數根燒紅的鋼針狠狠楔入。肖誠猛地抽氣,冰冷的空氣混雜著濃烈的血腥和雨水澆打泥土的腥氣,粗暴灌滿肺腔。
他醒了。
眼前是濕漉漉的青石板,縫隙里積著渾濁泥水。雨水像斷了線的珠子,冰冷地砸在臉上、身上。渾身劇痛,骨頭像是被拆開又草草拼接。他掙扎著想撐起身體,左臂卻傳來鉆心的劇痛——一道深可見骨的刀傷橫貫小臂,皮肉猙獰翻卷,被雨水沖刷得發白。血水混著泥水,在身下暈開一小片刺目的暗紅。
醫院呢?手術呢?那個年輕的生命呢?
“呃…”一聲壓抑的痛哼擠出喉嚨。
陌生的記憶碎片如同沸水,帶著灼痛在混亂的腦海炸開。
程柳圓!大唐萬年縣不良帥!追查金庫失竊案…線報…埋伏…背叛!昔日同僚猙獰的臉在雨幕中扭曲,刀光撕裂黑暗,帶著刻骨的殺意——“奉令格殺叛賊程柳圓!格殺勿論!”
“嗬……”肖誠——或者說,程柳圓——猛地捂住劇痛欲裂的頭顱。冰冷的雨水順著他散亂黏在額前的發絲淌下,流過眼角,沖淡臉頰上干涸的血污。兩個截然不同的靈魂碎片在泥濘雨水中激烈碰撞、撕扯。
叛賊?格殺勿論?
荒謬!憤怒如同冰冷的火焰,瞬間壓過肉體的劇痛和靈魂撕裂的眩暈。他,肖誠,一生持手術刀救人!這程柳圓,竟落得如此下場?
求生的本能壓倒一切。追殺者隨時可能循跡而來!他咬緊牙關,用相對完好的右臂死死撐住濕滑石板,拼盡全身力氣,將沉重的身體一寸寸拖離那片血泊。每一次移動都牽扯全身傷口,帶來窒息的痙攣。雨水無情沖刷,冰冷刺骨,帶走身體僅存的熱量,也沖刷掉地上蜿蜒的血跡。
冰冷的雨水抽打著身體。程柳圓——或者此刻,他只是個在生死邊緣掙扎的亡命徒——拖著殘軀,在洛陽城迷宮般陰暗濕滑的巷道里艱難挪動。意識在劇痛、寒冷和眩暈中浮沉,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身后無形的惡鬼在追逐,“格殺勿論”的冰冷吼聲在雨幕中回蕩,逼迫他榨干最后一絲力氣。
一座破敗建筑的輪廓在密集雨簾后浮現?;膹U的土地廟,門板朽爛歪斜,露出里面深沉的黑暗。腐朽的木頭氣息混合著塵土和潮濕霉味,隨風雨飄出。
他用盡最后力氣,翻滾著撞進破敗的門洞。門板“哐當”砸在泥水里。身體重重摔在冰冷、布滿灰塵碎石的地面,激起嗆人塵埃。他癱在那里,大口喘氣,每一次吸氣都扯得胸腔生疼,喉嚨里全是血沫腥甜。雨水順著破爛屋頂縫隙滴落,砸在身上。廟內唯一的微光來自門外慘淡天色,映出殘破神像模糊輪廓和空氣中飛舞的雨絲塵埃。
安全了?暫時。
劫后余生的虛脫感如同潮水席卷。他掙扎著,用還能動的左手摸索腰間濕透的粗布褡褳。里面除了幾枚冰冷銅錢,還有一小包油紙裹著的胡餅——硬得能硌掉牙的救命糧。
他顫抖著手,撕開被雨水浸軟的油紙一角,露出焦黃餅塊。誘人的麥香油脂氣息在霉味血腥的空氣里彌散。他艱難抬手,想把餅送到嘴邊。
就在此刻!
一道瘦小、貍貓般的影子,毫無征兆地從神像后最濃重的黑暗里猛地竄出!速度快得只留殘影,目標直指他手中那塊沾著血污的胡餅!
“誰?!”程柳圓心中警鈴炸響,本能低吼,左手閃電般攥緊!
“啪嗒!”
輕微帶水汽的落地聲。那瘦小身影顯然沒料到重傷瀕死之人反應如此快,搶奪落空,沖勢過猛,自己一個趔趄重重摔倒在滿是灰塵積水的冰冷地面,發出一聲稚嫩壓抑的痛呼,像受驚的小獸。
胡餅被程柳圓死死攥在手中。
程柳圓強撐著坐起,背靠冰冷墻壁,鷹隼般銳利警惕的目光穿透昏暗,死死鎖住摔倒在地的小小身影。雨水滴落,發出單調冰冷的“嗒、嗒”聲。
那是個小女孩。
瘦得驚人。裹在身上的,只是幾塊勉強連綴、看不出原色的破布爛絮,濕漉漉貼在身上,勾勒出嶙峋、仿佛一碰即斷的骨骼輪廓。枯黃打結的頭發亂草般遮住大半張臉,只露出尖尖下巴。露在外面的手腳布滿凍瘡污泥,手指關節紅腫嚇人。她趴在地上,身體因寒冷和恐懼劇烈顫抖,像寒風中瑟瑟發抖的枯葉。那雙從亂發縫隙里驚恐望過來的眼睛卻異常大,黑白分明,此刻盈滿恐懼絕望,死死盯著他,如同受驚的幼鹿。
她餓瘋了。
憤怒和警惕如潮水退去。源自肖誠骨子里對脆弱生命的本能守護欲,與程柳圓某種未曾泯滅的孤勇,奇異地交織。他看著那雙被恐懼填滿的大眼睛,看著凍得青紫顫抖的嘴唇。喉嚨里血腥的甜膩感似乎更重。
他沉默著,用沒受傷的左手,緩慢而穩定地,將那塊沾血、硬邦邦的胡餅,用力掰成兩半。粗糙的動作牽扯臂上傷口,他眉頭緊鎖,額角滲出冷汗,一聲未吭。
然后,他將其中稍大的那半塊,朝著小女孩的方向,輕輕遞了過去。動作很慢,讓她看清、讓她安心。雨水順他手腕滑落,滴在餅上,暈開一小片暗紅。
小女孩身體猛地一僵,恐懼的大眼睛里瞬間充滿難以置信的茫然。她死死盯著那只遞過來的手,以及手上那半塊散發食物香氣的胡餅,小小的身體繃緊如拉到極致的弓。破廟里只剩雨滴砸落和兩人粗重交錯的喘息。
時間凝固。饑餓的本能和對陌生人的恐懼在她眼中激烈交戰。
終于,深入骨髓的饑餓壓倒一切。她像被逼到絕境的小獸,猛地向前一撲,速度快得驚人,目標卻不是餅,而是程柳圓的手腕!她枯瘦冰冷、布滿凍瘡污泥的小手,以近乎絕望的力道,死死攥住了他遞餅的手腕!
程柳圓全身肌肉瞬間繃緊,眼神銳利如刀!這具身體久經訓練的本能幾乎要一掌拍出。然而,千鈞一發,他硬生生壓住那股殺伐戾氣。肖誠的冷靜觀察力占據上風——他清晰感覺到,那雙抓著他的小手劇烈顫抖,指尖冰冷刺骨,卻無惡意攻擊的意圖,只有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純粹求生力量。她甚至刻意避開了他臂上那道猙獰傷口。
小女孩沒搶餅。她只是用盡全力攥著他的手腕,仿佛那是唯一支撐。她揚起臟污小臉,枯草般的亂發下,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直望進程柳圓眼底深處,翻涌著一種難以言喻、近乎虔誠的光芒。
“郎…郎君…”聲音干澀嘶啞,像砂紙摩擦,帶著濃重哭腔和奇異的篤定,“郎君的眼睛…像…像阿爹的劍…”
像劍?程柳圓下意識瞇起眼,更添幾分銳利。程柳圓的記憶碎片中,無數次在打磨光亮的劍身上,看見過自己冰冷、銳利、帶著殺伐氣的倒影。
小女孩聲音更急迫,帶著孤注一擲的哀求,小手攥得更緊:“楚…楚悠能暖劍!真的!楚悠很暖和的!”她怕他不信,急切補充,小小胸膛劇烈起伏,“郎君…別…別丟下楚悠…”
沈楚悠。她叫沈楚悠。
程柳圓沉默。雨水順殘破屋檐滴落,打濕沈楚悠枯黃頭發,匯成渾濁水流滑過她臟污小臉,沖刷出兩道清晰淚痕。她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充滿希冀又飽含恐懼地望著他。
暖劍?天真又絕望的比喻。這冰冷的世道,滿身的血腥冤屈,豈是這點微末體溫能暖?
然而,看著那雙眼睛深處近乎熄滅又強行燃起的微弱火光,感受手腕上那點拼命掙扎的微弱暖意,程柳圓心中那道由背叛、殺戮和冰冷雨夜筑起的高墻,無聲裂開一道縫隙。
他沒有回答。只是那只遞著餅的手,微微向前又送了送,幾乎碰到沈楚悠干裂的嘴唇。
沈楚悠眼中恐懼終于被巨大的、不敢置信的驚喜沖散。她猛地松開攥著他手腕的手,搶一般接過那半塊胡餅,狼吞虎咽塞進嘴里,噎得直翻白眼,小手卻死死護著餅。淚水混著雨水在臉上肆意流淌。
程柳圓看著她瘋狂的吃相,眼中復雜情緒沉淀為深沉的平靜。他慢慢將自己那半塊餅塞進嘴里,牙齒艱難撕扯。粗糙餅渣刮過喉嚨,帶來刺痛,真實補充著體力。
破廟外,風雨嗚咽。破廟內,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在神像冰冷注視下,沉默分享救命的食物,也分享著亂世中一份冰冷奇異的契約。
洛陽西間。
陽光照不到的角落。污水在狹窄巷道肆意橫流,散發酸腐惡臭。低矮窩棚擠擠挨挨,像一堆堆丟棄的破爛。空氣里彌漫劣質炭火、腐爛垃圾和絕望混合的氣息。
程柳圓——現在,他是程宇。一個沒有過去、只有眼前泥濘的捉刀人。他帶著撿來的小尾巴沈楚悠,在西間最邊緣,用破木板和撿來的油氈,勉強搭起一個能遮風避雨的窩。低矮逼仄,直不起腰,但至少,是個暫時的落腳點。
沈楚悠成了他名義上的“徒弟”。他教她辨認簡單草藥,教她在混亂西間找到相對干凈的水源,教她用最簡陋方法處理他帶回來的獵物傷口——那些獵物,有時是野兔山雞,更多是官府懸賞榜上“惡徒”的畫像。
程宇沉默履行捉刀人的職責,用沾血賞錢換取粗糙粟米和劣質傷藥。他的劍越來越快,眼神越來越冷,如同西間角落凍結的污泥。只有偶爾看向角落里蜷縮著、借著天光笨拙搗草藥的小小身影時,那冰封眼底才會掠過一絲微弱波動。她搗藥的樣子很認真,小臉緊繃。那點微弱的光,不足以融化冰封,卻頑固存在。
這天清晨,天蒙蒙亮,灰白薄霧籠罩污濁西間。程宇被窩棚外異乎尋常的騷動驚醒。喧嘩聲、議論聲、沉重腳步聲,打破死水般的沉寂。
他推開吱呀作響的破木板門,濕冷霧氣涌入。巷子口,里三層外三層圍滿西間貧民,個個伸長脖子,臉上帶著麻木看客神情,間雜幾聲低低恐懼的議論。
“又貼了…嘖嘖,這畫得真兇…”
“賞錢不少呢,五十貫!夠買多少石米了…”
“噓…小聲點,這種錢,有命賺也得有命花…”
程宇面無表情撥開人群。他身上帶著生人勿近的冰冷氣息,腰間那把磨損長劍從未離身,所到之處,人群下意識讓開縫隙。
一張嶄新、漿糊未干的懸賞告示,赫然貼在巷口斑駁骯臟土墻上。紙張在濕冷霧氣里顯得脆弱,墨跡濃黑刺眼。最上方三個斗大、仿佛帶血腥氣的朱砂字:通緝令!
程宇目光漠然掃過。
下一刻,視線凝固。
畫像上的女子。
不是兇神惡煞的江洋大盜。畫師技藝高超,筆墨勾勒出一張極其年輕、甚至帶幾分清麗的臉龐。柳眉細長,鼻梁挺直,嘴唇線條清晰倔強。最攝人心魄的,是那雙眼睛。即便在粗糙畫像上,也被描繪得異常傳神——大而明亮,眼尾微挑,本該顧盼生輝的鳳眸,此刻卻蘊滿不屈的火焰,像被逼到懸崖邊的孤狼,兇狠,決絕,透著一股玉石俱焚般的脆弱。畫像旁濃黑墨汁寫著她的名字:南淮。
下方是觸目驚心朱砂批注:“要犯南淮,刺殺上官,劫奪重寶,罪大惡極!凡擒獲者,死活不論,賞錢五十貫!窩藏者同罪!”
“死活不論”四個字,紅得刺目,像剛潑上去的血。
周圍議論聲嗡嗡作響,模糊不清。程宇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西間濕冷霧氣纏繞破舊衣袍,帶來刺骨寒意。
南淮。
這個名字像一顆冰冷石子,投入他死水般的心湖,無聲沉下,帶著沉甸甸、不祥的分量。
他的目光,牢牢釘在那雙畫像中的眼睛上。燃燒的火焰,決絕的兇狠,深藏的脆弱…一種難以言喻的熟悉感,如同冰冷藤蔓,悄然纏繞心臟。并非認識這女子,而是那種眼神…那種被世界拋棄、被污名釘死、在絕境中迸發玉石俱焚光芒的眼神…像一面殘酷鏡子,瞬間映照出他雨夜破廟中,銅盆血水里倒映出的、屬于程柳圓也屬于肖誠的、冰冷絕望的眼。
空氣凝固。周圍喧囂成了模糊背景。
程宇緩緩抬起手。那只握慣冰冷劍柄和手術刀的手,此刻帶著近乎詭異的穩定。指腹帶著薄繭和未愈細小傷疤,輕輕地、極其緩慢地,撫過告示上那雙倔強的、燃燒火焰的鳳眸。粗糙紙張摩挲指腹,冰冷墨跡仿佛還帶著畫師筆端余溫,又或是畫像中女子靈魂深處透出的絕望溫度。
畫像上那雙不屈的眼,仿佛透過粗糙紙張,與他對視。
周圍嘈雜、污濁空氣、濕冷霧氣……一切褪去。時間拉長、凝滯。
程宇指尖停留在“南淮”兩個字上。指腹下,劣質墨汁的冰冷觸感異常清晰。
他薄唇微啟,聲音低沉沙啞,斬斷一切猶豫,清晰地吐出三個字,消散在洛陽西間潮濕冰冷的空氣中:
“這案子,”
他頓了頓,目光如淬火寒鐵,掃過“死活不論”的猩紅批注,最終落回畫像上那雙倔強鳳眸。
“我接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