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枕霜與傅月琴初見的地方是那座仙鶴紋柱撐著的古亭,后方池水四季清澈生機,各尾錦鯉逍遙自在。
宮里不論人與物,皆是榮華萬千。
池水旁側矗立百年槐樹,粗壯枝干交纏,遠遠看去似乎虛掩著那永寧宮。
永寧宮,是當今太后的住處。
居處主人鐘愛養魚插花,庭院附近花種紛繁,及時冬天漫天飛雪,也難以令其黯淡半分。
太后此時輕倚于小榻上假寐,迷花香的煙氣徐徐鋪開,擾亂了她不失風華的面龐。幾個婢女在旁小心搖著花扇,不重不輕,生怕惹得主子不快。
太后緩緩睜開雙眼,往旁擺了擺手。
指上碩大的綠寶石熠熠,差些令人閃花了眼,幾個婢女收回目光,忙恭敬退下。
“張寄月,你近日倒忙,現在才來尋哀家。”太后看向面前的女子,輕啟朱唇。
“太后如此說,人家好冤?!蹦桥拥难b扮倒與宮中別人有異,墨色煙沙長裙隨著她的步伐靈異飄動,裙裾上銀繡的淺色圖騰亦跟著游移,似是活物于其中穿梭,叫人看不真切,“煉制新蠱,是為您辦事嘛?!?/p>
“既如此,哀家倒不敢有什么怨誹了?!碧笾逼鹕碜?,接過太監端來的玉茶呡了幾口,“身子骨比不上昔日,只想著有人來陪陪哀家講話?!?/p>
張寄月勾起嘴角,嫵媚一笑:“人家明白娘娘在含沙射影,不過,娘娘真的不心疼自個侄女?”
太后在太監的攙扶下緩緩起身,貴麗耀眼的風紋金袍尾在古檀地板鋪就,她望著爐前水缸里穿梭的各色錦鯉,淡淡道:“舌上有龍泉,殺人不見血【1】。哀家早讓她清楚自個身份,話該說與否要慎重,無非咎由自取,她要見那閻羅,誰都攔不著?!?/p>
趙煙霞傾慕李上旻她并非不知,暗里伸出爪子挑撥也無妨,偏偏對了個官伶下手,還碰巧撞到了大司馬的車輦。
女子善妒本是常事,可若端不正位置,無非自己奔赴那萬里深淵。
“皇上治罪并未過問哀家?!碧筝p輕執起旁側的玉盤,里頭的魚食散發光澤,“在位多年,也生出了些想法。”
魚食在水池里蕩開,漣漪圈圈,那花色各異的錦鯉爭先恐后地吐著泡,盡吞腹中。
“不聽話的棋子,當棄則棄?!碧蟛幌滩坏胤畔掠癖P,好似在談論無關緊要的生死話題。
池水再次起了皺紋,咽下食物的錦鯉猶如許久沒嘗到佳肴,興奮地渾身發抖,末了,個個翻過面去,不約而同地浮上水面,再也沒了動靜......
“公主的貴客要到了,正好練練你的新蠱。”太后回首,不再看那水缸。
“是?!睆埣脑滦Φ檬幯?,輕輕讓開幾步。
“太后娘娘,人已帶到。”龐長燁奉承地鞠了個躬,緩緩退去。
秦枕霜恭敬地行禮問安,素色衣裙在煙氣里愈發迷亂。
“哀家聽聞月琴那丫頭拜了師,特喚你來瞧瞧。”太后話語柔情,“張寄月,取些花茶敬先生一杯?!?/p>
“謝太后好意,奴實是惶恐?!鼻卣硭瓷先ビ行┗艁y。
她埋頭不肯抬起,手指卻已不自禁的嵌入衣裙之中,活活要擰出血來。
“哀家請憐花喝杯茶而已。”太后依舊笑盈盈地看著她。
秦枕霜的雙目清澈,叫人探不清其中暗流波動,仿佛這樣的人兒便是只諳琴義的無暇白玉,和傾軋爭斗沾不上半邊,所有災禍皆是無妄。
兔子還是狼?太后饒有興趣地打量她。
張寄月執著茶盞,輕佻地拿在秦枕霜跟前。
少女微微抬起了頭,目光落在張寄月手上玄色圖紋的指環,心下沉了幾分。
南疆蠱女。
好一盞茶。
秦枕霜表情依舊純粹,恭敬地接過茶盞,遮袖飲去,干脆利落。
“太后的花茶上好。”她綻放出一抹燦爛的微笑,雙眸盛著無限亮光。
就像一只人畜無害的小兔,心安理得接受所有好意,卻對其中的利害毫不知情。
太后面露滿意之色,溫聲道:“哀家在永寧宮也甚是寂寞,你若得閑,也可來說上幾句,以后的好茶少不了?!?/p>
秦枕霜笑嘻嘻地領命退去,素色衣裙緩緩帶去絲縷煙霧。
“喲,小丫頭挺開心?!睆埣脑峦请x去的身影,微微瞇了雙眸,“可不知,茶里下了‘寒梅蠱’呢。”
“說說。”太后坐回榻上,輕輕勾了勾嘴角。
“此蠱下給尋常人倒無事,但凡有一絲內力,便會遭受無邊苦楚?!睆埣脑卵劾飫澾^一絲狡黠,“畢竟是公主的老師,人家可不敢沒個輕重,直接把人弄死了呢?!?/p>
***
秦枕霜行出永寧宮的時候,正好驚起一只灰鳥,簌簌抖落幾縷春絮,有情地粘在她的鞋履上,便再也不肯走了。
她冷冷俯首望去一眼。
南疆之人,怎和太后掛上鉤?
***
宮樂坊的后院空曠無人,她第一次吹響了那枚骨哨。
過不多久,蔣無痕如同鬼魅出現跟前,未發出半點動靜。
“明珠?!彼p喚道,卻看到少女陰翳冰冷的面龐,“何人惹你?”
“替我把脈。”秦枕霜伸出纖細的手臂,語氣波瀾不驚。
將無痕利落地覆上她的脈搏,眉心卻沉了幾分,“脈象不穩?!?/p>
“太后的蠱女?!?/p>
聽罷,蔣無痕的愁云更甚:“你中蠱了?”
“大抵?!?/p>
“太后因趙煙霞的事疑你,師父不明白你這樣做的意義。”
“憐風?!鼻卣硭拿加铋g戾氣頓生,“她折辱了憐風!”
“她與你有何相干?值得你把自己賠進去?。浚 笔Y無痕提高了音量。
“宮樂坊的‘月’最下等,在姐姐們面前伏低做小,是豬狗不如的境地?!鼻卣硭p扯嘴角,“剛入宮的時候,我也是那輪‘月’?!?/p>
蔣無痕收了話語。
“沒有憐風,我會一直忍氣吞聲?!鄙倥^續幽幽道,“我確實也算不得什么好人,做事只問本心而已。這人間,亂世似樊籠,血肉就其道。卑微之人如草芥,似乎任何皮鞭抽上去,他們的皮肉都不會痛,而執鞭人的血肉倒是高貴很了,無非也是在樊籠中央得意一時。憐風把善緣結在我頭上,我便要就她那個‘道’。”
蔣無痕重重呼了一口氣,輕聲道:“師父尋些法子,三日后教坊見?!?/p>
亂世似樊籠,血肉就其道。
秦枕霜那時并未意識到,她認的那個理,尋的那個道,會與那抹素帶之后的眼睛所觀察的人世間,不約而合。
【1】出自《鶴林玉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