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尼米爾

1941年3月22日

今年的春天似乎來得格外早，和煦的春風帶著濕潤的氣息向大地鋪展，催生出一簇簇綠油油的芳草。

“喂！柳芭大姐，這里！你的東北方五米開外！來抓我呀，哈哈！”韋斯娜銀鈴般的笑聲融進了暖風。

“嗯......”雙眼被布條蒙上的柳比察抿著唇，腳步往韋斯娜所說的方向一挪，小心翼翼邁開步子向前摸索。當她即將觸碰到韋斯娜時卻抓了個空——韋斯娜這個調皮的姑娘側身一躲，咯咯笑著向前方跑開了。

“真是個古靈精怪的丫頭，”我微微搖頭，眼神接觸到柳比察：此刻她的臉上閃過一瞬的失落和無奈，但停留更多的是疲憊。我心一軟，忍不住快步上前，輕輕拉住她的手腕幫她保持平衡，然后解開了她眼前的布條。

“大哥！你這是什么意思嘛，”韋斯娜見狀，有些懊惱地嘟囔著：“照你這種玩法，啥游戲都別想進行下去啦！”“韋斯努莎，我的好妹妹，”我揉了揉她的頭發：“柳芭不像你，她身子弱，經不起折騰，你看她也很累啦。”

“好吧，好吧，知道你倆感情肯定比和我的深，畢竟自打娘胎里就在一起了嘛。”韋斯娜嘟著嘴，又在假裝小心眼兒了，隨即，她的“不悅”卻立馬轉成了欣喜：“嘿！你們快看，那只鳥兒多漂亮！大姐你又可以給你的繪畫添新素材了！”

我們順著韋斯娜的指向看去，映入眼簾的是一個活潑的生靈，先是用一雙細瘦的腳爪迅疾地掃過碧水，再騰空振翅，張開的羽翼如輕薄而黑白相間的折扇，透亮的部分被明燦的日光鍍上了金邊。飛濺的水花亦折射出耀眼的亮色，宛若渾然天成的鉆石，為它的飛行伴著華貴的舞姿。

“喜鵲，”柳比察微瞇著眼凝望著鳥兒，嘴角浮現溫婉的笑意：“自然的精靈，春朝的信使，自由而無憂，生來就屬于藍天。”一陣微風輕輕撩起她梳向額頭兩側的劉海，她舒暢地閉上眼，仿佛在接受春日之神的感召。

光潔的臉龐映襯著陽光，金色的齊腰卷發隨風飄逸，此刻的柳比察，恬靜而美麗得像一副油畫，或者說，更像一朵永不凋零的鈴蘭花。我不禁望著她出神。

我叫布拉尼米爾，是彼得羅維奇家的長子，也是老大，目前有一個雙胞胎妹妹柳比察，和小我兩歲的小妹韋斯娜。塞爾維亞父親和克羅地亞母親養育著我們這個跨民族家庭。“我們的和睦寄托著民族和諧相處的美好愿景。”父母經常這樣說。

我們出生在貝爾格萊德的澤蒙小鎮，從小就沐浴在巴爾干大地優美的自然環境里。多瑙河潺潺的流水滋養著我們的靈魂，我們在父母愛意籠罩的氛圍中從懵懂到記事、成長。

韋斯娜說得對，我和柳比察的感情的確很深。不只是因為我們是同日生的兄妹，更是因為我倆總有志趣相投的地方。

柳比察對音樂、文學和藝術有著天生的通悟能力，而我永遠是她最忠實、思想最契合的欣賞者。

在牙牙學語的年紀，當她附和著母親輕柔吟唱的克羅地亞民歌，咿呀呢喃著唱詞的時候，我總在一旁打著節拍，一句句地鼓勵著她；

長大一點后，父母時常帶著我們去河畔散心，她總是乖巧地握著紙筆，凝神專注一筆一劃地將眼前的自然人文風光圖景定格在自己的畫紙上。我每次都在她身旁講述自己沉浸于當下的感受，她通過我的提點將作品潤色得無與倫比地美麗。風霜雨雪，四季輪回，我們通過她的畫作反芻著總也看不厭的鄉土盛景。

有時，愛好文學的父親會捧著一部部名著，用淺顯易懂的敘述方式向我們傳達著書中的悲歡離合。柳比察每回都聽得入神，似乎已將自己代入了某個角色的處境里。每當意猶未盡的她表達自己聽罷故事感受的時候，同樣熱愛文學著作的我總是津津樂道地和她暢談自己同樣滿腹的所思所想。

柳比察是我最不可或缺、最能靈魂互通的妹妹。當然，韋斯娜也一樣，在我心里占據著極其重要的位置。和柳比察的文雅儒美截然不同，韋斯娜活潑靈動、爽朗率真，似乎永遠有使不完的熱情勁兒。近一年生活在這個內憂外患動蕩年代中時常懷揣隱憂的我們，無疑能在她飽滿的活力中獲得些許的寬慰。

大家都是我生命中最寶貴的親人。今年伊始，我曾懇切地向父母和她們發誓，要守護大家一輩子。

守護......想到這里，我定了定神，游離的思緒在剎那間收了回來，父親告知的局勢此刻清晰地浮現在腦海：當下勢力強大的軸心國是個危險的不穩定因素，在其威逼利誘下，周邊鄰國相繼融入了法西斯陣營。雖然南斯拉夫王國高層仍在應對策略上沒有開誠布公的明確表態，但被軸心國陣營四面夾擊的現狀早已讓國家處于一個非常不利的地位。

“保加利亞剛加入三國公約，德軍一下子就駐扎進去了——這等于鄰居虎視眈眈地把槍管對著我們啊！這兩個國家在上次戰爭也是我們的勁敵，如今毫無意外又茍合在一起。現在就剩南斯拉夫還在舉棋不定了，而那幫野心勃勃的家伙是不會放過每一寸未被征服的土地的！”月初，得知消息的父親壓抑著怒火，擔憂著形勢的惡變。

壓力不止來源于此，國內的裂隙仍在不間斷地被撕扯：從1918年戰爭結束的時候起，塞爾維亞信奉的“大塞爾維亞主義”中央集權，與克羅地亞主張的擺脫壓制的“聯邦制”，這些相悖的立場就在不斷地膠著，在其影響下，塞、克二族的隔閡不斷加深，一些異軍突起的極端組織便從中誕生。

例如克羅地亞的反叛組織烏斯塔沙，在這節骨眼上依然在火上澆油，挑撥著克羅地亞民眾與塞族及中央政府的矛盾，試圖將火力轉移至內部，加速王國的瓦解。

對外部動亂的恐懼、對內部矛盾的心累，如同凝重的陰云盤踞在每個民眾的心田。如今雖尚未出什么大事，但我們也能切身察覺到一種暴風雨來臨前的威壓感。或許，新一輪大規模戰事的爆發在所難免。

也正因為此，父親一直沒允許我們外出玩耍，而這次，也是韋斯娜苦苦央求了好久才讓他勉強同意的。臨行前，父親把我叫到身前，嚴肅地叮囑我：“布拉諾，你是大哥，務必看管好妹妹們。一定不能出門太久！”

“柳芭、韋斯努莎，我們差不多該回去了，玩兒太晚，爸媽會擔心的。”我快步走到妹妹們身邊，正色道。“為啥啊，這分明沒過多長時間，何況剛才大哥你還提前終止了游戲！”韋斯娜蹙著眉，不甘心的反駁中帶著一絲撒嬌的語氣。“聽話，韋斯努莎，我們和爸爸約定的一小時已經到了，得趕緊回去；媽媽有孕在身，擔憂對她的身體也不好，你不是一直期望媽媽能平平安安地給我們‘增添’一個健康的手足嗎？”我耐心地勸導她。“嗯，也是！”聽我說到這點，韋斯娜又轉不滿為喜悅：“那我們回家吧，我迫不及待想多陪伴即將到來的弟弟！”語畢，她撒歡似的奔向回程的路，未盡興玩耍的遺憾早已拋諸腦后。

“真羨慕她，總是一副無憂無慮的樂觀模樣，任何煩惱都不會附了身。”我趕在韋斯娜后頭，不禁感嘆道。“也不盡然，”柳比察輕聲回應：“我了解小妹，她看似大大咧咧，實則復雜著呢，能這么快想得通一定免不了隱忍，她一直笑著不代表從不會難過。”

柳比察的這番話讓我陷入沉默。身為長子的我，始終以肩挑家庭之責為己任，對于兩個妹妹，我過于強勢的擔當內驅力有時會外化為略顯嚴苛的說教，本意其實是為她們的生活負責。但我不得不承認，我雖然本著為大家好的初衷，但歸根結底是以自己的認知和感受為出發點下達指令，也或許就是因為如此而忽視了關照她們內心的真實想法，甚至沒意識到她們的乖順夾雜著什么其他的情緒。

譬如韋斯娜，我總認為她喜怒哀樂的表態從不會拐彎抹角，雖然有時鬧騰，但關鍵時刻還是挺識趣的。現在看來，她或許并不是那么“沒心沒肺”，她“好哄”的個性，她的“家庭情緒調節劑”的角色，沒準真并非與生俱來的個性，而是顧全大局的懂事，是不愿家庭被困囿在不安定的氛圍中而做出的努力......

思前想后中，我們回到了家。推開門，專心織著刺繡的母親映入眼簾——她正用精湛的針線技巧為白色布料制成的新衣裳增添著艷麗多彩的圖案：翩翩起舞的蜂蝶在領口處映襯著驕陽婀娜盤旋；如繡球般花團錦簇的天竺葵綴滿了衣袖，如同飽含暖意的橙紅綢緞，暈染出一片鮮艷的亮色；腰身處，細密的針腳錯落有致地鋪展開來，形成了格紋與彩線交織的頗具民族特色的紋路。母親細致地以針為筆，勾勒出自然之韻，將對故土的深情和對技藝的熱忱都凝聚在每一步的穿針引線中。

母親聽到我們回來的動靜，抬眼望向我們，盈盈的笑意浮現在臉上。

“媽媽！”柳比察和韋斯娜爭相跑到母親身旁，給予她輕柔的擁抱。“回來啦，我的好孩子們！”母親放下手里的活，用溫暖的臂膀回摟著她們。

母親的小腹已有非常明顯的隆起，順利的話，過兩個月我們就能迎來新的手足。想到這里，我的心里又涌起了一陣百感交集的情緒：不僅有對即將到來的骨肉至親的期盼和祝福，而更多的是憂思：在時局不定的行情下，家庭添丁無疑會加劇生活的壓力，萬一態勢惡化，戰亂和貧窮一定會紛至沓來，我們年紀尚小，可以依靠的成年人只有父母，而他們既要保護大家的安全又要操持家庭的生計，到時，我們會如何度過難關呢？

“媽媽，咱們的弟弟什么時候出生呀，我真的迫不及待啦！”韋斯娜搖晃著母親的手，嬌聲說道。“為什么那么篤定是弟弟？”母親憐愛地撫摸著韋斯娜的頭發。“肯定是！因為你總說，他在你肚子里可活躍了！”韋斯娜將耳朵貼在母親的小腹上，屏息傾聽著胎兒的動靜；“我每天都在向上帝祈禱，希望能有個弟弟，然后專門由我來悉心照顧——大哥和大姐關系好，那我也來個‘關系好的小弟和小妹’組合，然后比較一下看哪個組合更優秀！”韋斯娜滔滔不絕，將她的想法描述得頭頭是道。“這算什么理由啊！”我內心哭笑不得，但又不禁被小妹單純可愛的語言逗樂了。

如果，生活能一直這么輕松自如，該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