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尼米爾2000年5月
我的內心再也泛不起任何波瀾——不僅是因為這早就是可預見的事,更是因為多年來弟妹們間或的紛爭和疏離,國家民族間綿延不斷的反目和戰亂,無論是大局還是小家的激進沖突,早已把我折磨得身心俱疲。
參透了普通人難以撼動大時代的我,不知何時開始褪去了鋒芒,開始向這個困局迭生的時局妥協,畢竟最能規避愁苦的方法就是將一切視為順理成章,或努力嘗試設身處地設想他人決策的合理性,就像當年我逼迫自己理解柳比察和我的決裂一樣。
我始終不愿承認,柳比察當年從音樂廳舞臺憤然離去而從未回頭的清冷決絕的背影,竟成為了我見到她的最后一面,她那時的身影成為我了夢中的??停棵炕叵肫?,那份酸澀悵然的感覺還是會如同千萬根細針刺入心臟那般,激活我的滿腔悲痛——這或許是為數不多的讓我真正感受到“曾經的我還存活著”的記憶。
年近花甲滄桑垂暮的我回到了故土,像一列奔騰的列車,在輾轉呼嘯中飽經風霜后,又緩緩駛回了原點。
如今的澤蒙,好像什么都變了,又好像什么都沒變。
今日的天色依舊陰沉,厚實的云朵遮蔽了陽光,一如當年父親從收音機里聽聞局勢生變的時候。
整個小鎮籠罩在一種難以細述的郁郁寡歡與焦慮的氛圍里。持續的恐戰陰影,加之紛亂時局下國家經濟、基礎設施、行業發展等遭受的重創,無一不滲透進這里人的日常生活中。
不遠處有幾個年輕人扭打成一團,他們乖戾地叫囂、掄拳,將對時代的恨意發泄在遭受同樣境遇的同伴身上。失意的他們借酒消愁,但被酒精淪陷理智后又將矛盾沖突升級為白熱化。
我心痛地閉上眼,試圖想些其他的轉移注意力。
不知為何,我又想起了德拉甘,這個目前唯一和我維持較好關系的弟弟——尤其是南聯盟成立后,我幾乎天天想起他。
或許是因為,這一切過于巧合?南聯盟里的塞爾維亞和黑山,正如我和德拉甘;往深了說,似乎我們六個兄弟姐妹的命運,冥冥中和之前的南斯拉夫加盟共和國,都有著一一對應的千絲萬縷的關系。
多么匪夷所思地諷刺而荒誕??!我不禁啞然失笑。
那一天后不久,德拉甘又和我會了面。我們端著酒杯,望著碧波蕩漾的多瑙河,凝神不語。
許久,德拉甘輕輕開了口:“大哥,你后悔過嗎?”我小酌了一口酒,思慮良久,終究是沒有回答。
其實這么些年,我也慢慢地想通了一切,大家或許都沒有孰是孰非,又或許這世上本無非黑即白,大家只不過是在不同思想的沖擊中,選擇了適合自己的道路。
微醺的朦朧之間,我似乎看見:空中的云翳和霧靄逐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望無垠的湛藍;遠方的鳥群變得迷離,似乎幻化成一只喜鵲,迎著朝陽振翅翱翔;打鬧的人群消失了,轉變為暢快嬉笑玩耍的稚童們——兒時的我們。
是的,我仿佛又回到了那個無憂無慮的孩提時代,看著頑皮的韋斯娜在河畔歡愉地蹦蹦跳跳,不時調侃幾句我和柳比察的關系;柳比察盤著腿席地而坐,嫻靜地在畫紙上勾勒出描繪春朝生機盎然的意象,時不時和我親切地交談意見。她依然那么美,那么溫柔,像一朵永不凋零的鈴蘭花。
那時的我們,是如此純粹干凈,又如此親密無間。
暮春的風又徐徐拂掠過巴爾干大地,在多瑙河上泛起陣陣漣漪。暖和的氣流輕撫過草坪,就像慈祥的母親用寬厚的手掌摩挲著兒女們的臉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