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陽光斜射進一中高三教師辦公室,空氣中漂浮著粉筆灰和紙張油墨混合的沉悶氣息。沈聿野站在班主任老李的辦公桌前,背脊挺得筆直,像一株倔強的白楊,下頜線繃緊,眼神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煩躁,垂在身側的雙手無意識地攥成了拳。
老李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頭發梳得一絲不茍,戴著黑框眼鏡,鏡片后的目光銳利如刀,此刻正翻著手里一沓試卷,眉頭擰成了一個川字。他“啪”的一聲將試卷拍在桌上,力道不小,震得旁邊的筆筒都晃了晃。
“沈聿野!你自己看看!”老李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怒火,手指戳著最上面一張數學卷子鮮紅的“142”分,“142!年級第三!這成績放在平時,我睡覺都能笑醒!”他話鋒一轉,語氣陡然嚴厲,“可你看看你最近的狀態!上課走神,作業潦草,課間不是躲角落抽煙就是跟人起沖突!現在又給我整出‘早戀’這一出?!”
“我沒有!”沈聿野猛地抬頭,聲音干澀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強硬反駁。早戀?開什么玩笑!那些無聊的情書和議論,只會讓他覺得可笑和厭煩!
“沒有?”老李冷笑一聲,從抽屜里“唰”地抽出一張被揉得皺巴巴、又被仔細展平的淺藍色信紙——正是那天被他扔進垃圾桶的情書!“這上面寫的什么?‘看到你在球場上的樣子,我的心跳就控制不住’?‘希望你能看看我’?證據都讓人撿到我這兒來了!人家三班的林薇同學哭得眼睛都腫了!說你把她的心意當垃圾!”老李的聲音拔高,“沈聿野!高三了!離高考還有幾天?!你打架鬧事停課一周,剛回來就給我惹這種桃色風波!你是嫌自己前途太順了是不是?!”
沈聿野盯著那張刺眼的淺藍色信紙,看著上面歪歪扭扭的愛心和幼稚的表白詞句,只覺得一股邪火直沖頭頂。又是那個蠢貨!他煩躁地抓了抓后頸的短發,語氣冰冷:“她自己塞的,我扔了,有問題?我沒碰她,沒答應她,更沒跟她談戀愛!”
“你什么態度!”老李被他的頂撞氣得一拍桌子,“你扔了人家的心意就是最大的問題!你知不知道這會對人家女孩子造成多大的心理傷害?影響多壞?!現在全校都在傳你沈聿野‘始亂終棄’!影響班級風氣,影響你自己的名聲,更影響你的學習狀態!”他喘了口氣,指著桌上那142分的卷子,“這次是142,下次呢?下下次呢?被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分了心,你拿什么去拼高考?拿什么去跟你爸交代?拿什么去兌現你打籃球的狗屁夢想?!”
打籃球”三個字像一根刺,狠狠扎進沈聿野的神經。他想起江灼晞那句冰冷的“用傷疤換未來”,想起派出所的屈辱,想起自己此刻被困在流言蜚語中的無力感。一股巨大的憋悶和憤怒堵在胸口,讓他幾乎喘不過氣。
“總之!”老李下了最后通牒,聲音斬釘截鐵,“這事必須嚴肅處理!明天,把你家長給我叫來!我要親自跟他們談談!看看他們是怎么教育孩子的!是劉女士還是江先生,你通知到位!”他揮了揮手,像趕蒼蠅一樣,“現在,回去上課!”
沈聿野站在原地沒動。叫家長?通知劉曼莉?她只會哭哭啼啼地跟江振宏訴苦,然后卑微地道歉,最后把一切責任都推到他“不懂事”上。通知江振宏?那個男人大概只會皺著眉說一句“別給我丟臉”,然后繼續忙他的生意。他們誰會在乎真相?誰會在乎他是不是被冤枉?
一股冰冷的絕望感蔓延開來。他第一次清晰地感覺到,在這個所謂的“家”里,他竟找不到一個能真正為他站出來說話的人。
辦公室的門突然被敲響。
“請進。”老李沒好氣地應了一聲。
門被推開。一個穿著洗得發白校服、扎著馬尾辮的女生怯生生地探進頭來,是隔壁班的班長,手里抱著一摞作業本。“李老師,王老師讓我把作業送過來……”
她的目光掃過辦公室,看到僵持著的沈聿野和老李,尤其看到老李手里那張醒目的淺藍色信紙時,臉“唰”地一下白了,眼神里充滿了驚恐和內疚。她飛快地把作業本放在旁邊空桌上,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沈聿野認出了她——就是那個撿了他扔掉的情書、交給老師的“告密者”。一股被背叛的怒火猛地竄起,他幾乎要沖出去抓住她質問!
“看什么看!還不回去上課?!”老李的呵斥聲將他拉回現實。
沈聿野死死咬著后槽牙,嘗到了鐵銹般的血腥味。他猛地轉身,大步流星地沖出了辦公室,將老李的怒吼和那張該死的淺藍色信紙徹底甩在身后。
**放學鈴聲響得刺耳。**
沈聿野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刻離開。他煩躁地在空蕩蕩的教室里來回踱步,書包被隨意地扔在課桌上。窗外的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映在布滿涂鴉的墻壁上,顯得格外孤獨。老李的最后通牒像緊箍咒,勒得他頭痛欲裂。
通知劉曼莉?不可能。
通知江振宏?更不可能。
那怎么辦?任由老李把“早戀”“影響風氣”的帽子扣死?
一個名字,一個他此刻最不愿想起、卻又可能是唯一能解決這個困境的人的名字,不受控制地浮現在腦海——江灼晞。
這個念頭讓他瞬間感到一陣強烈的屈辱。向她求助?那個用金錢、用“債”、用“秘密”將他玩弄于股掌之間的女人?那個在派出所冰冷地稱他為“弟弟”的女人?這無異于向敵人投降!
可是……
他想起她處理林哲事件時的冷靜高效,想起她在醫院安排事務時的有條不紊,想起她……是唯一一個在江振宏面前似乎還有點話語權的人。也許……只有她能用那種看似得體、實則強硬的方式,堵住老李的嘴?
屈辱感和現實需求在腦中激烈交戰。他煩躁地抓亂了頭發,像一頭困獸。
最終,在夕陽徹底沉入地平線、教室被暮色籠罩時,沈聿野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破罐破摔的決心,掏出了手機。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懸停許久,才極其僵硬地、帶著濃重的鼻音,撥通了那個他從未主動撥打過的號碼。
電話響了三聲就被接通。
“喂?”江灼晞清泠平靜的聲音從聽筒傳來,背景音很安靜,像是在辦公室或車里。
沈聿野喉嚨發緊,手心冒汗。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用最簡短、最生硬的語氣開口,試圖掩蓋聲音里的顫抖和窘迫:“是我。班主任……讓你明天來學校一趟。上午九點。”他甚至省略了稱呼。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這兩秒對沈聿野來說漫長得像一個世紀。他幾乎能想象到她此刻臉上可能浮現的嘲弄表情。
“原因?”江灼晞的聲音依舊沒什么起伏,聽不出情緒。
“……早戀。”沈聿野從牙縫里擠出這兩個字,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臉頰卻不受控制地發燙。屈辱感像藤蔓般纏繞上來。
“早戀?”江灼晞的聲音里似乎帶上了一絲極淡的、玩味的興味,但很快又恢復了平靜,“知道了。明天九點,我會準時到。”
沒有追問細節,沒有多余的廢話,甚至沒有一句“為什么是我”。她答應得如此干脆,干脆得讓沈聿野準備好的所有解釋和抗拒都噎在了喉嚨里。
“嘟…嘟…嘟…”電話被掛斷了。
沈聿野握著手機,聽著里面傳來的忙音,站在原地,久久沒有動彈。暮色徹底吞噬了教室,將他籠罩在一片灰暗的陰影里。他感覺自己像是主動鉆進了獵人早已布好的網。
**次日上午九點整。封川一中高三教師辦公室。**
沈聿野比約定時間早到了十分鐘,像罰站一樣靠在辦公室外的墻壁上。他低著頭,帽檐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周身散發著生人勿近的低氣壓。路過的老師和學生都下意識地繞開他走。
九點整。走廊盡頭傳來清脆而規律的腳步聲。
沈聿野猛地抬起頭。
江灼晞出現了。
她今天穿著一身剪裁極其考究的炭灰色西裝套裙,面料挺括,線條利落,襯得身形挺拔而優雅。長發一絲不茍地挽成精致的發髻,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和優美的天鵝頸。妝容是恰到好處的精致,淡掃蛾眉,唇色是低調卻顯氣質的豆沙紅,整個人散發著一種成熟、干練、不容置疑的精英氣場。她手里拿著一個線條簡潔的黑色手包,步履從容,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在安靜的走廊里清晰回蕩,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她身上那股“午夜迷情”的馥郁香氣被一種更清冽、更專業的木質調取代(沈聿野后來才知道那是“銀色山泉”),帶著冰雪般的距離感,卻又奇異地令人感到可靠。
她徑直走到沈聿野面前,目光平靜地掃過他低垂的頭和緊繃的身體,聲音不高,卻清晰地落入他耳中:“進去吧。”語氣平淡得像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公事。
沈聿野像是被無形的線牽引著,僵硬地直起身,跟在江灼晞身后走進了辦公室。
老李顯然沒料到沈聿野請來的“家長”是這位氣質如此出眾、氣場如此強大的“姐姐”。他愣了一下,連忙站起身,臉上堆起客套的笑容:“您就是沈聿野同學的姐姐?江女士是吧?快請坐請坐!”
江灼晞微微頷首,姿態優雅地在老李對面的椅子上坐下,雙腿并攏斜放,手包自然地擱在膝上。她的坐姿無懈可擊,帶著一種天然的威儀。
“李老師,您好。我是江灼晞。”她開口,聲音清泠悅耳,帶著恰到好處的禮貌和疏離,“接到聿野的電話,說您有事需要面談,關于他在校表現?”
老李被她的氣場震了一下,連忙將那張淺藍色情書和沈聿野142分的卷子推到江灼晞面前,語氣帶著痛心疾首:“江女士,您看看!沈聿野同學的成績是非常優秀的,這次數學還考了年級第三!可是……唉!”他指著情書,“他最近心思明顯不在學習上!跟三班的林薇同學牽扯不清,影響很不好!還把人家的心意當垃圾扔掉,導致林薇同學情緒崩潰,現在整個年級都在議論紛紛!這嚴重影響了班級風氣和他的學習狀態!高三了啊江女士!容不得半點分心!”
沈聿野站在江灼晞側后方,聽著老李的控訴,拳頭在身側攥緊,指節泛白,臉頰因為屈辱而微微發燙。他死死盯著地面,不敢看江灼晞的表情。
江灼晞拿起那張皺巴巴的情書,目光快速掃過上面幼稚的表白詞句,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波動。她又拿起那張142分的卷子,目光在鮮紅的分數和幾處被扣分的步驟上停留了片刻。
辦公室的空氣仿佛凝固了。老李等著這位“姐姐”的勃然大怒或者痛心疾首。
江灼晞卻輕輕放下卷子,抬起眼,看向老李,唇角甚至勾起一抹極淡、極得體的微笑。這笑容沒有溫度,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
“李老師,首先,非常感謝您對聿野的關心和嚴格要求。”她的聲音平穩有力,帶著一種令人信服的誠懇,“作為他的姐姐,我理解您的擔憂,高三確實至關重要。”
她話鋒一轉,語氣依舊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清晰邏輯:“不過,關于您提到的‘早戀’問題,我想可能有些誤會需要澄清。”她的目光平靜地迎上老李,“據我所知,聿野從未接受過這位女同學的任何表示。將他人未經允許、強行塞來的物品扔掉,雖然方式有待商榷,但本質上,我認為這是一種明確拒絕的態度,而非‘始亂終棄’。一個女孩子因單方面被拒而情緒失控,這固然值得同情,但將責任完全歸咎于明確表達了拒絕態度的聿野,并冠以‘早戀’‘影響風氣’的帽子,似乎有失公允,您說呢?”
老李被她一番邏輯清晰、條理分明的話說得一時語塞,臉上的表情有些僵硬。
江灼晞沒有給他反駁的機會,目光再次落在那張142分的卷子上,指尖輕輕點了點:“至于學習狀態……李老師,142分的年級第三,這份答卷本身,難道不是最有力的證明嗎?高三壓力大,偶爾出現情緒波動或課間走神,我認為是可以理解的范疇。關鍵要看最終的產出和結果。我相信,以聿野的能力和目前展現的成績趨勢,只要學校和家庭給予適當的引導和空間,他完全有能力在高考中取得更優異的成績。”
她頓了頓,身體微微前傾,聲音放得更沉靜,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當然,作為家長,我會加強對他的引導,督促他專注于學業,避免不必要的干擾。也懇請李老師在學校里,能多給予他一些理解和支持,將精力更多地放在教學和管理上,而非這些捕風捉影、容易對學生造成二次傷害的流言上。畢竟,維護一個積極、純粹的學習環境,保護每一個有潛力學生的積極性,才是我們共同的目標,對嗎?”
一番話,有理有據,軟硬兼施,既撇清了“早戀”的指控,又抬出了優異的成績作為護身符,最后還隱晦地點出學校管理流言的責任,將老李架到了一個不得不妥協的位置。
老李張了張嘴,看著江灼晞平靜無波卻深不見底的眼眸,再看看桌上那鮮紅的142分,最終只能干巴巴地擠出一句:“江女士……您說得也有道理。但……但這種事情影響確實不好,還是希望沈聿野同學能引以為戒,把心思都放在學習上……”
“這是自然。”江灼晞優雅地站起身,打斷了老李的場面話,“李老師的提醒,我們記下了。沒什么其他事的話,我們就先不打擾您工作了。”她拿起手包,動作從容。
沈聿野全程像做夢一樣。他看著江灼晞三言兩語化解了危機,看著老李從氣勢洶洶到啞口無言,心中翻涌著巨大的震驚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感受。她……竟然真的在幫他?而且是以這樣一種……強大而有效的方式?
他渾渾噩噩地跟在江灼晞身后走出辦公室。走廊里陽光明媚,與辦公室的壓抑形成鮮明對比。
江灼晞的步伐不疾不徐。走到教學樓僻靜的拐角處,她忽然停下腳步。
沈聿野猝不及防,差點撞到她背上。他猛地剎住腳步,抬起頭。
江灼晞緩緩轉過身。陽光透過高大的玻璃窗灑在她身上,為她精致的輪廓鍍上一層金邊。她臉上那副公事公辦的精英面具似乎卸下了一些,那雙淺淡的瞳仁直視著沈聿野,里面清晰地映出他此刻怔忪、茫然又帶著一絲狼狽的臉。
她微微歪了歪頭,唇角勾起一抹不同于剛才辦公室里的、帶著幾分玩味和一絲侵略性的弧度。那笑容很淺,卻像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間攪亂了沈聿野的心湖。
“看來,”她的聲音放得很輕,帶著一種只有兩人能聽清的、近乎耳語的親昵感,混合著清冽的“銀色山泉”香氣,絲絲縷縷地鉆進沈聿野的鼻腔,“我這個‘姐姐’,偶爾還是有點用的,嗯?”
她的目光在他臉上逡巡,帶著一種洞察一切的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滿意?仿佛在欣賞自己精心布局后的成果。
沈聿野的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攥了一下,隨即又瘋狂地跳動起來。他看著她近在咫尺的、帶著玩味笑意的臉,看著她眼底那份清晰的掌控感和一絲……危險的誘惑?
他張了張嘴,想反駁,想說“誰稀罕”,想維持自己最后一點可憐的驕傲。
可話到嘴邊,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喉嚨像是被堵住了,只剩下急促的呼吸和震耳欲聾的心跳聲。
江灼晞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回答。她伸出手,指尖并非觸碰他,而是極其自然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親昵,輕輕拂掉了他肩頭不知何時落下的一點粉筆灰。那微涼的指尖隔著薄薄的校服布料,帶來一陣細微的電流,瞬間竄遍沈聿野的四肢百骸!
“走了,好好上課。”她收回手,仿佛只是完成了一個再自然不過的動作。唇角那抹帶著進攻性的弧度加深了些許,留下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轉身,高跟鞋的聲音再次響起,從容不迫地消失在走廊盡頭灑滿陽光的光暈里。
沈聿野僵在原地,像一尊被施了定身咒的石像。肩膀上被她指尖拂過的地方,仿佛還殘留著那微涼的觸感和一絲若有似無的香氣。耳邊回蕩著她那句帶著親昵和誘惑的“看來我這個‘姐姐’,偶爾還是有點用的,嗯?”。
屈辱感后知后覺地涌上來,但更洶涌的,是一種被徹底擊穿防御的無力感和一種……陌生的、被強烈牽引的悸動。她替他解決了麻煩,以一種他無法企及的強大姿態。她劃下了“姐姐”的界限,卻又在界限之上,肆無忌憚地行使著“姐姐特權”,帶著一種近乎挑釁的親密。
萌芽的嫩芽在辦公室的強勢解圍和走廊那充滿侵略性的“姐姐特權”宣言下,被注入了強力的生長劑。沈聿野站在空蕩的走廊里,陽光刺眼,心跳如雷,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自己正站在一片名為江灼晞的領域邊緣,而獵手投下的網,已溫柔又強勢地,將他徹底籠罩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