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竹編市場,人聲鼎沸,空氣里混雜著竹篾的清香、早點攤的油煙味和討價還價的嘈雜。攤位一個挨著一個,各種竹編器具琳瑯滿目,從樸拙的農具到精巧的小玩意兒,應有盡有。
許息竹跟在老周頭身后,推著一輛破舊的三輪車,車上堆滿了這幾天作坊里趕工出來的小竹籃、竹簸箕和竹編小動物。她穿著那身洗得發白的深藍工裝圍裙,頭發用橡皮筋緊緊扎在腦后,臉上沒有任何脂粉,只有風吹日曬留下的一點粗糙痕跡和眼底淡淡的青黑。耳垂的傷口被碎發小心地遮掩著。她努力低著頭,將存在感降到最低,像一個真正的、不起眼的小幫工。
老周頭找了個角落的空位,熟練地支起攤位,把東西一樣樣擺出來。許息竹沉默地幫忙,動作麻利,眼神卻像警惕的小獸,不著痕跡地掃視著周圍涌動的人潮。每一個穿著深色衣服、身材高大的男人,都讓她心頭一緊,指尖冰涼。李姨昨天的話,如同魔咒般在她腦海里盤旋。
“放輕松點,”老周頭一邊整理著一個小竹蜻蜓,一邊頭也不抬地低聲道,“就當來**漲漲見識**,別跟個**驚弓之鳥**似的。越緊張越容易露馬腳。”
許息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將目光聚焦在攤位上那些或樸拙或精巧的竹編上。**穩住,別慌。**她反復在心里默念。
市場漸漸熱鬧起來。老周頭顯然是個老江湖,面對顧客的詢價、挑剔和砍價,應對自如,不急不躁。許息竹在一旁默默看著,學習著如何介紹產品,如何把握價格底線,如何應對各種突發狀況。她依舊沉默寡言,但老周頭偶爾讓她遞個東西、報個價,她也漸漸能流暢應對。
“哎,老周頭,這小籃子編得挺密實啊,怎么賣?”一個挎著菜籃的大媽拿起一個竹籃問道。
“八塊。”老周頭報了個價。
“八塊?貴了貴了!那邊老李頭才賣六塊!”大媽開始**砍價**。
“他那籃子用的篾薄,不經用。我這個,您看看這底,多扎實,用個三五年不成問題。”老周頭慢悠悠地拿起另一個籃子對比著。
許息竹看著老周頭氣定神閑的樣子,緊繃的神經稍稍放松了一絲。她學著老周頭的語氣,拿起一個自己參與編織的小竹簸箕,對一個問價的老爺子低聲介紹:“這個…五塊。篾是蒸煮過的,不生蟲,曬個豆子、米什么的…好用。”
她的聲音依舊不大,帶著點生澀,但吐字清晰。老爺子看了看簸箕,又看了看她認真的樣子,笑了笑:“行,小姑娘實在,給我拿一個。”
做成第一筆“獨立”的小生意,許息竹心頭涌起一絲微弱的暖意和成就感。這是她靠自己的雙手,掙來的、干干凈凈的錢。雖然只有五塊錢,卻重若千鈞。
然而,這短暫的平靜并未持續多久。
當許息竹低頭幫一位顧客裝好一個竹編小青蛙時,眼角的余光瞥見人群外圍,幾個穿著黑色夾克、身材高大、面色冷峻的男人,正如同分開水流的礁石,朝著市場深處移動。他們的目光如同探照燈,銳利地掃過每一個攤位,掃過每一個攤主和顧客的臉。
**來了!**
巨大的恐懼瞬間攥緊了許息竹的心臟!血液仿佛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她認得那種眼神,那種冷酷的、審視的、如同掃描物品般的眼神!是林江野的人!他們真的找到這里來了!
她猛地低下頭,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怎么辦?跑?往哪里跑?市場人這么多,他們會不會已經看到她了?
“妹子,找你的錢!”剛才買簸箕的老爺子遞過來幾張零錢。
許息竹慌亂地伸手去接,手指卻抖得厲害,差點把錢掉在地上。她甚至不敢抬頭,生怕和那些黑衣人的目光對上。
“慌什么?錢燙手啊?”老周頭低沉沙啞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帶著一種奇異的鎮定。他不動聲色地側了側身,用自己佝僂卻寬厚的身軀,將許息竹擋在了攤位內側的陰影里,隔絕了部分來自那個方向的視線。同時,他拿起幾個竹編的小玩意兒,看似隨意地擺弄著,擋住了許息竹的側臉。
那幾個黑衣人越走越近。他們的目光掃過老周頭的攤位,在那些竹編器具上短暫停留,又掃過老周頭布滿皺紋的臉,最后,似乎落在了被老周頭身形擋了大半、只露出一點側影和藍色工裝圍裙的許息竹身上。
時間仿佛凝固了。許息竹能清晰地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能感覺到那冰冷審視的目光如同實質般落在她身上。她死死攥著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的薄繭里,用盡全身力氣控制著自己不要發抖,不要抬頭。
“老頭,見沒見過這個女人?”一個冰冷的聲音響起。一張照片被遞到了老周頭面前。照片上,赫然是穿著那件月白色禮服、妝容精致、眼神卻空洞的許息竹!那是她作為“蘇茉染影子”時的模樣,與此刻灰頭土臉、穿著工裝的她判若兩人。
老周頭瞇起渾濁的老眼,湊近照片仔細看了看,又抬眼看了看眼前這幾個氣勢洶洶的黑衣人,慢悠悠地搖了搖頭,帶著濃重的本地口音:“沒見過。這么漂亮的女娃,要是來過這亂糟糟的市場,肯定有印象。你們去別處問問吧?”他語氣平淡,聽不出任何破綻。
領頭的黑衣人皺著眉,目光再次掃向攤位后面那個低著頭的藍色身影。許息竹感覺那目光如同冰冷的刀子,刮過她的脊背。她下意識地將身體縮得更低,幾乎要埋進地上的竹篾堆里。
“后面那個,抬起頭來!”另一個黑衣人聲音冷硬地命令道。
許息竹的身體猛地一僵!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動!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讓開!讓開!小心車!”一聲急促的呼喊伴隨著刺耳的剎車聲在不遠處響起!
一輛裝滿新鮮竹材的破舊三輪車大概是剎車失靈,猛地從斜坡上沖了下來,直直地朝著黑衣人所在的方向撞去!車上捆扎的竹子瞬間散開,如同綠色的長矛,嘩啦啦地滾落下來!
人群瞬間驚呼騷動,紛紛躲避!
那幾個黑衣人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下意識后退閃避,場面一片混亂!
“哎喲!我的竹子!快幫忙啊!”三輪車主驚慌失措地大喊。
混亂中,老周頭猛地一扯許息竹的胳膊,力道大得驚人!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不容置疑的急促:“快走!從后面巷子!別回頭!”
許息竹被這巨大的力量拽得一個趔趄,腦子一片空白,但求生的本能瞬間壓倒了一切!她甚至來不及思考,在老周頭推搡的力道和混亂人群的掩護下,像一條受驚的魚,猛地轉身,撞開身后幾個看熱鬧的人,用盡全身力氣朝著攤位后面那條狹窄、堆滿雜物的昏暗小巷深處沖去!
她不敢回頭!耳邊是心臟狂跳的轟鳴、自己粗重的喘息、身后傳來的喝罵和竹竿滾落的嘩啦聲!她只知道拼命地跑!鞋子踩在濕滑骯臟的地面上,深一腳淺一腳,幾次差點摔倒!工裝圍裙被旁邊的雜物勾住,“嗤啦”一聲撕開一道口子!
**極限逃生!**
恐懼像鞭子一樣抽打著她,讓她爆發出前所未有的速度。巷子七拐八繞,彌漫著垃圾和潮濕的霉味。她像無頭蒼蠅一樣亂竄,只求離那個市場、離那些黑衣人越遠越好!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肺葉像著了火般灼痛,雙腿沉重得像灌了鉛,她才敢在一個堆滿廢棄竹筐的死角陰影里停下來。她背靠著冰冷粗糙的磚墻,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幾乎要嘔吐出來。汗水浸透了里衣,冰冷地貼在皮膚上。她豎起耳朵,緊張地聽著巷子口的動靜。
似乎沒有追來的腳步聲。
她小心翼翼地探出頭,朝來時的方向望去。巷口空蕩蕩的,只有遠處市場隱約傳來的嘈雜聲。
暫時……安全了?
緊繃的神經驟然松懈,巨大的脫力感和劫后余生的虛脫感瞬間席卷了她。她順著冰冷的墻壁滑坐到地上,身體還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剛才那驚魂一幕如同烙印般刻在腦海里,黑衣人冰冷的眼神,那張刺目的照片,老周頭佝僂卻如山般擋在她身前的背影,還有那輛如同神助般沖下來的竹子車……
她低頭看著自己沾滿污泥的鞋子,看著工裝圍裙被撕開的口子,看著還在微微顫抖的、帶著薄繭和新鮮傷痕的手指。
眼淚毫無預兆地涌了上來。不是委屈,不是害怕,而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混雜著后怕、感激和巨大疲憊的復雜情緒。
她活下來了。又一次。
在這冰冷骯臟的巷子角落,她蜷縮著,像一只受盡驚嚇的小獸,無聲地流著淚。陽光艱難地擠進狹窄的巷子上空,在她腳邊投下一小片微弱的光斑。光斑里,一粒從她口袋里掉出來的、被汗水浸濕的篾絲碎屑,正閃爍著微弱的、不屈的光。
她顫抖著伸出手,撿起那粒小小的篾屑,緊緊攥在手心。粗糙的觸感,帶著竹子的微涼和清香,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真實。
**茍住!活下去!**她在心底,對著那粒篾屑,也對著自己,無聲地嘶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