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挽棠是在核對完當月的布料領(lǐng)用臺賬后，聽見車間里炸開的議論聲的。

“聽說保衛(wèi)科收到匿名信，說蘇會計家里藏了十匹棉布？“

“可不是！張老板娘剛拍了桌子，說要親自帶人去查。“

算盤珠“咔嗒“一聲從她指尖滑落，在桌面彈了兩下滾進抽屜縫里。

蘇挽棠捏著鋼筆的手微微發(fā)緊——原書里可沒這一出，上回巷口那封被攥皺的舉報信，到底還是寄到了廠里。

她推開會計室的門時，正撞見趙翠娥從走廊盡頭的公告欄前轉(zhuǎn)身，嘴角掛著若有若無的笑。

那女人的藍布工服洗得發(fā)白，前襟還沾著機器油，見她過來，故意提高嗓門：“蘇會計這是要去哪兒？該不會是急著回去收拾贓物吧？“

圍觀的女工們哄笑起來，有人用胳膊肘捅了捅同伴：“上回趙姐被她舉報多領(lǐng)了兩尺碎布，扣了半個月獎金，這仇可算找著機會報了。“

蘇挽棠腳步未停，只側(cè)頭掃了趙翠娥一眼。對方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指節(jié)泛白。

保衛(wèi)科的老陳帶著兩個年輕干事到宿舍時，蘇挽棠正蹲在門口擇青菜。

竹籃里的小青菜掛著水珠，她抬頭時，眼尾的淚痣被陽光鍍了層淡金：“陳叔，要搜就請進吧。“

宿舍門“吱呀“一聲開了，陽光透過玻璃窗斜照在褪色的綠漆柜子上。

趙翠娥擠在人群最前頭，手指幾乎戳到蘇挽棠后背：“搜柜子！上回我就看她總往里頭塞東西。“

老陳皺了皺眉，還是拉開了柜門。

空氣在那瞬間凝固了。疊得整整齊齊的藍布衫下，五匹靛青色的棉布像蟄伏的蛇，靜靜躺著。

人群爆發(fā)出抽氣聲，有小女工嚇得后退半步，撞翻了墻角的搪瓷盆，“哐當“一聲響得人心驚。

“我就說吧！“趙翠娥的聲音尖得像針，“上個月她剛升了會計，轉(zhuǎn)頭就往家里搬布料——張老板娘要是再護著她，咱們車間的姐妹可不服！“

蘇挽棠垂在身側(cè)的手緩緩攥緊，又松開。

她彎腰扯出一匹布，指尖順著布邊摩挲到最末端。

那里有個淡藍色的印戳，已經(jīng)被洗得發(fā)淡，但“1969.3報廢“幾個小字還清晰可辨。

“大家看。“她舉起布，陽光穿透布料照出印戳，“這是去年三月的淘汰批次，經(jīng)線松垮，染缸沒浸透，早該拉去廢品站銷毀的。“她轉(zhuǎn)頭看向人群里的周師傅，對方正縮著脖子往后面躲，“周師傅，您是倉庫管理員，這批布的去向，您該記得最清楚吧？“

周師傅的喉結(jié)動了動，額角冒出細汗。

他的藍布圍裙還沾著鐵銹，那是搬運報廢品時蹭上的——蘇挽棠記得清楚，上個月她核對倉庫臺賬，發(fā)現(xiàn)這批布的銷毀記錄寫著“已處理“，可周師傅卻私下跟她說過“拉去廢品站的車半路拋錨，先擱在倉庫角落“。

趙翠娥的臉色突然發(fā)白，她下意識去抓老陳的胳膊：“陳叔，她這是胡攪蠻纏！“

“趙同志。“蘇挽棠的聲音突然放軟，帶了點吳語的甜糯，“上回您多領(lǐng)的碎布，是我在臺賬里發(fā)現(xiàn)的。

可您知道我為什么沒當場揭嗎？“她望著趙翠娥驟縮的瞳孔，“因為那碎布邊角料，是您女兒要做新書包的吧？“

人群里響起抽氣聲。

趙翠娥的手“唰“地松開，指甲在老陳的制服上扯出一道褶皺。

“現(xiàn)在這匹布......“蘇挽棠把布重新疊好，輕輕放回柜子，“我猜是有人趁我去食堂打飯，把報廢品塞進我柜子的。

畢竟——“她抬眼掃過人群，最后落在趙翠娥泛青的臉上，“只有知道我柜子從來不鎖的人，才能做到吧？“

風突然掀起門簾，吹得柜門上的舊報紙嘩嘩響。

周師傅的布鞋尖在地上蹭了蹭，像是要開口，又咽了回去。

老陳咳了一聲，伸手把布收進帆布包：“這事得報給張老板娘。蘇會計，你跟我們?nèi)マk公室一趟。“

蘇挽棠彎腰撿起地上的青菜，竹籃里的水珠滴在青石板上，“啪嗒“一聲。

她抬頭時，正看見趙翠娥攥著衣角的手在發(fā)抖，而周師傅的目光始終黏在那包布上，像是在回憶什么。

走廊盡頭的梧桐葉沙沙作響，遠處傳來車間機器的轟鳴。

蘇挽棠跟著老陳往外走，余光瞥見趙翠娥突然轉(zhuǎn)身跑開，裙擺帶翻了墻角的煤爐，黑灰撲簌簌落在地上，像誰沒說完的話。

張老板娘的辦公室里，搪瓷杯里的茉莉花茶正冒著熱氣，蘇挽棠卻覺得后頸發(fā)涼。

老陳把那包布往桌上一放，布料摩擦的窸窣聲里，她聽見趙翠娥急促的喘息——這女人此刻正縮在墻角，指甲把藍布裙絞出一道道褶皺。

“周師傅到了。“小王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蘇挽棠抬頭，正看見周師傅佝僂著背走進來，藍布圍裙上的鐵銹印在門框投下的陰影里格外刺眼。

他的布鞋尖蹭著地面，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周師傅，“張老板娘推了推眼鏡，“你是倉庫管賬的，這批布的事兒，你最清楚。“

周師傅的喉結(jié)動了動，目光掃過蘇挽棠，又迅速垂下。

他伸手抹了把額角的汗：“我...我記得清楚，這是去年三月的報廢品，經(jīng)線松，染得不均，按規(guī)定該拉去廢品站銷毀的。“他突然提高聲音，像要給自己壯膽，“可那天趙姐說家里孩子多，想拿回去裁抹布，我想著都是車間姐妹，就沒多問。“

趙翠娥猛地抬頭，臉漲得通紅：“周大頭你放屁！我什么時候找你要過報廢布？“她沖過去要抓周師傅的胳膊，卻被老陳伸手攔住。

“趙同志別急。“蘇挽棠端起茶杯抿了口，茶水微苦，倒襯得她聲音更甜，“小王，你那天在倉庫門口看到的，不妨也說說？“

小王原本縮在門后，被點到名時肩膀一震。

他搓了搓沾著機油的手，往前走了兩步：“我...我那天輪班值倉庫，看見趙姐抱著個大包袱出來。

她跟我說...說那是給車間領(lǐng)的勞保用品，讓我別聲張。“他偷瞄了趙翠娥一眼，見對方正瞪著自己，脖子一梗，“我當時就覺得奇怪，勞保用品哪用藏著掖著？“

辦公室里靜得能聽見墻上掛鐘的滴答聲。

趙翠娥的嘴唇抖得厲害，突然撲到桌前抓起那匹布：“這能證明什么？她柜子里的布就是她偷的！“

“那趙同志說說，“蘇挽棠把鋼筆帽“咔嗒“一聲扣上，“我柜子從不鎖，誰都能進出。可上個月你多領(lǐng)碎布的事，臺賬上記得清楚——你女兒的新書包用了三尺藍布，對吧？“她頓了頓，“所以你知道，我查賬時最看不得手腳，才想先下手為強？“

趙翠娥的手“啪“地松開，布料重重砸在桌上。

她突然尖叫起來：“是又怎樣？

你仗著長得漂亮，張老板娘護著你，程副科長罩著你，誰都不敢說你半句不是！我就是要讓你也嘗嘗被人戳脊梁骨的滋味！“

“夠了！“張老板娘拍了下桌子，震得茶杯里的水濺出來。

她翻開抽屜，抽出一沓報表拍在趙翠娥面前，“上個月的碎布領(lǐng)用單，你改了數(shù)字；上上個月的棉紗損耗，你多報了五斤——當會計科都是擺設(shè)？“

趙翠娥的臉瞬間煞白，踉蹌著后退兩步撞翻了椅子。

老陳上前扯住她的胳膊：“趙同志，跟我們?nèi)ケＰl(wèi)科把事兒說清楚。“

“蘇挽棠！你等著！“趙翠娥被拽到門口時突然回頭，眼里冒著火，“我不會就這么算了——“

“趙同志，“蘇挽棠起身整理著桌上的賬本，頭也沒抬，“我等你什么時候想通了，再來跟我學怎么好好做人。“

門“砰“地關(guān)上，辦公室里只剩張老板娘的嘆息。

蘇挽棠把賬本碼齊，指尖觸到程硯舟昨天送來的桂花糖盒——他說會計室總飄著墨水味，放盒糖甜潤些。

她忽然想起今早出門時，男人站在巷口的梧桐樹下，軍大衣領(lǐng)子立著，只露出那雙溫溫的眼睛：“要是有人欺負你，記得我是副科長。“

窗外傳來車間機器的轟鳴，混著女工們的議論聲。

蘇挽棠推開窗，風卷著槐花香撲進來，她正想關(guān)窗，卻聽見樓下傳來熟悉的腳步聲。

“蘇同志。“

那聲音帶著點沙啞，像浸過江南的梅雨。

蘇挽棠手一頓，探頭往下看——林致遠正站在廠區(qū)門口的香樟樹下，白襯衫被風掀起一角，目光直直撞進她的眼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