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依莎蜷縮在女奴營的角落,早已在心中無數(shù)次描摹過自己的結(jié)局——像索拉博,像那些無聲無息被拖走的影子,最終消失在營帳深處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成為這片苦寒之地又一縷消散的亡魂。
命運似乎早已為她寫好了注腳,直到那扇沉重的門簾再次被掀開。
那一胖一瘦兩個看守如同驅(qū)趕羊群般,將木籠里所有女奴都轟了出來。刺目的天光驟然涌入,阿依莎瞇起眼睛,這是她被擄來后第一次真正「走」出來。冰冷的空氣灌入肺腑,也讓她看清了周遭——她們一直被囚禁在一座軍營深處!高聳的木柵、林立的氈帳、持戈巡邏的士兵,構(gòu)成一座巨大的牢籠。
抱著嬰孩的女人被瘦子像拎包袱一樣單獨拽走,消失在另一片營區(qū)的陰影里。剩下的人,包括阿依莎,則被胖子驅(qū)趕著,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軍營外圍。
一片被柵欄圈起的空曠凍土出現(xiàn)在眼前。
凜冽的寒風(fēng)毫無遮擋地刮過,卷起地上的沙礫。阿依莎下意識地裹緊單薄的破衣,目光卻被柵欄外極遠(yuǎn)處那片連綿起伏、沉默而巍峨的山脈牢牢攫住——昆侖山!從這個角度望去,通往山外的蜿蜒路徑,在雪原和山巒的映襯下,竟顯得前所未有地清晰!那不再是索拉博口中遙不可及的幻境,而是一條觸目可及的、通往自由的脈絡(luò)!
逃跑!這個念頭如同野火瞬間燎原,點燃了她冰封的血液,心臟在胸腔里狂野地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機會,就在眼前!
就在這時,另一群人被皮鞭驅(qū)趕著,跌跌撞撞地匯聚到這片空地上。全是些枯槁如朽木的老人和瘦骨嶙峋、眼神呆滯的孩子,不見一個能稱之為「勞力」的青壯男奴。
胖子沖對方帶隊的小頭目隨意點了點頭,便笨拙地爬上空地旁一個略高的夯土堆。他深吸一口氣,用回鶻語炸雷般吼道:「誰會說突厥語?!」
短暫的死寂后,一只枯枝般的手臂顫巍巍地舉起。是個獨眼老頭。他僅剩的一只渾濁老眼瞇縫著,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我……還會說吐蕃語、吐火羅語、波斯語……再往北一些的……我也會?!?/p>
胖子像召喚一條老狗般不耐煩地?fù)]揮手。老頭佝僂著背,拖著沉重的腳鐐,蹣跚著挪到土堆下。
「突厥語?」胖子居高臨下,目光像刀子。
老頭用力眨了眨那只獨眼,艱難地點了點頭。
「很好!」胖子咧開嘴,露出黃牙,口中的白氣幾乎噴到老頭溝壑縱橫的臉上,「待會兒,你把老子說的話,用你會的那一堆鳥語,統(tǒng)統(tǒng)給老子喊一遍!」他清了清嗓子,像只打鳴的公雞,再次扯開破鑼嗓子:「誰!打過農(nóng)具、器皿!或者女人的首飾?!」
老頭立刻轉(zhuǎn)身,面向那群麻木的奴隸,用一種接一種語言嘶喊起來。每一種語言都像一段哀歌,在空曠的大漠上回蕩。
現(xiàn)場死一般的沉寂,只有寒風(fēng)呼嘯。
胖子臉上的橫肉抖了抖,提高了嗓門,帶著威脅又問了一遍。
另一個幾乎被破布包裹的老頭,顫巍巍地舉起手,用一種阿依莎從未聽過的、喉音濃重的語言說了句什么。
「他……打過玉器……行嗎?」語氣卑微而惶恐。
胖子從鼻孔里哼了一聲,算是認(rèn)可,粗短的手指一點:「你!滾出來,去那邊!」
接著是鐮刀、鞣制皮革……胖子的問題一個接一個拋出,像是在篩選垃圾堆里勉強能用的物件。老頭盡職地翻譯著。兩三個老頭和兩三個女人因為聲稱會鞣制皮革而被點中,站到了一旁。胖子粗魯?shù)氖种赣蛛S意點了幾個人,像分配貨物一樣塞進(jìn)打鐵和制革的隊伍里——阿依莎被歸入了制革者一邊。
剩下的人則被驅(qū)趕著去做氈子——這是本地人刻在骨子里的活計,無需多問。
胖子最后轉(zhuǎn)向翻譯老頭,語氣帶著施舍般的嘲弄:「老東西,你呢?你會什么?」
老頭咧嘴一笑,露出稀疏的黑黃牙齒,那只獨眼閃過難以捉摸的光:「回大人,小老兒……會做皮革?!顾卮鸬卯惓8纱唷?/p>
胖子嗤笑一聲,像趕蒼蠅一樣把他也劃拉到了阿依莎所在的那組人中。
在一名看守不耐煩的呵斥和鞭影的驅(qū)趕下,他們這支混雜的隊伍艱難地離開了軍營的柵欄。
走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一條寬闊的大河橫亙眼前。河水尚未完全封凍,清澈見底,河面倒映著高遠(yuǎn)澄澈的藍(lán)天和緩緩流動的云絮。
然而,這份寧靜很快被打破。兩名士兵推著一輛吱呀作響的破舊獨輪車過來,車上高高堆疊著不知名的、沾滿黑褐色污垢的皮毛。盡管寒氣凜冽,一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腐臭和血腥味還是撲面而來,瞬間沖散了河水的清新。士兵們粗暴地將整堆皮毛傾倒在河岸邊的草地上,仿佛卸下一車瘟疫之源,隨即捂著鼻子,逃也似的離開了。
看守嫌惡地退開幾步,用鞭子指著那堆散發(fā)著死亡氣息的皮毛,厲聲吼道:「今天!把這些統(tǒng)統(tǒng)給老子洗干凈!洗不干凈,晚飯就別想了!」
人群一片死寂,無人動彈。刺鼻的惡臭和冰寒的河水讓人望而卻步。
「啪!」一聲脆響撕裂了空氣!鞭梢?guī)е勾?,狠狠抽在一個離得稍近的老婦人背上!破舊的衣衫瞬間裂開,皮開肉綻,鮮血迅速滲出。凄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嚎驟然響起。
這殘酷的鞭聲,瞬間驅(qū)散了所有的遲疑和恐懼。奴隸們?nèi)缤荏@的羊群,撲向那堆腐臭的皮毛。
阿依莎強忍著胃里的翻江倒海,撿起一塊沾滿凝結(jié)血塊和泥污、散發(fā)著惡臭的灰兔皮。她蹲到冰冷的河邊,將手猛地浸入刺骨的河水中,那寒意如同無數(shù)鋼針,瞬間刺透肌膚,直抵骨髓!她禁不住又猛地抽回手。一抬頭,她看到看守正盯著自己。她咬咬牙,把皮毛按回冰河中,用力搓洗皮毛上板結(jié)的污血和腐肉,凍得通紅的手指幾乎失去知覺。
她一邊機械地搓洗,一邊用眼角的余光飛速掃視著四周。
過了一陣,看守抱著鞭子,懶洋洋地靠在不遠(yuǎn)處一棵枯樹下打盹。
視線之內(nèi),除了他,再無其他士兵!
湍急的河水聲是最好的掩護(hù)。
身后是莽莽雪原和連綿群山!
就是現(xiàn)在!逃離地獄的機會近在咫尺!血液再次奔涌,心臟在狂跳中發(fā)出吶喊!
「如果我是你,」一個嘶啞低沉的聲音,如同鬼魅般貼著耳邊響起,「絕不會選現(xiàn)在逃跑。」
阿依莎渾身劇震,心臟幾乎跳出喉嚨!她猛地轉(zhuǎn)頭,對上了那張溝壑縱橫的臉——正是那個懂好幾種語言的獨眼老頭!他不知何時蹲在了她近旁的皮毛堆邊,手里也拿著一塊皮子在浸水。
「轉(zhuǎn)過去!別亂看!」老頭渾濁的獨眼嚴(yán)厲地瞪著她,嘴唇幾乎沒動,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不容置疑的警告,「洗你的皮子!別讓人起疑!」
阿依莎喉嚨發(fā)緊,想問為什么,卻被他眼神里的凝重懾住,只能依言低下頭,雙手卻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
「別以為他們發(fā)現(xiàn)不了?!估项^的聲音如同冰錐,繼續(xù)低低地刺入她耳中,「等你跑起來,那箭……」
他話音未落,冰冷的預(yù)言便被瞬間兌現(xiàn)!
稍下游處,一個看起來不過十二三歲的男孩,眼中突然爆發(fā)出瘋狂的決絕!他猛地將手中的毛皮狠狠砸進(jìn)河里,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小獸,爆發(fā)出驚人的速度,朝著河對岸那片看似自由的林地,亡命狂奔!
這突如其來的舉動,瞬間吸引了所有奴隸驚愕的目光!
枯樹下的看守被驚動,厲聲怒罵著跳了起來!但他并未追趕,只是迅速從腰間摘下號角——
然而,號角聲未及響起!
一支冰冷的羽箭,如同死神的獰笑,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從阿依莎他們身后射出!精準(zhǔn)!冷酷!毫無憐憫!
「噗嗤!」
箭鏃帶著巨大的動能,瞬間貫穿了男孩纖細(xì)的脖頸!他甚至來不及發(fā)出一聲慘叫,奔跑的姿勢猛然僵住,身體如同被折斷的麥稈,重重地向前撲倒在冰冷的河灘上,距離河水僅十?dāng)?shù)米之遙!他的身體還在神經(jīng)性地抽搐著,如同離水的魚。
看守發(fā)出一陣粗野而快意的歡呼!
阿依莎僵在原地,瞳孔因極致的恐懼而放大。一股冰冷的惡寒從腳底瞬間竄遍全身,幾乎凍結(jié)了她的血液!
她下意識地、僵硬地扭動脖子,望向箭矢飛來的方向,只來得及捕捉到一個模糊的高大身影,正不緊不慢地登上一個小土坡。
她想問那老頭,他怎么會知道?他為什么要提醒自己?可當(dāng)她再轉(zhuǎn)頭尋找時,老頭已經(jīng)不在身邊了。
只見他將一塊洗凈的皮子仔細(xì)地鋪展在稍遠(yuǎn)的、未被血污沾染的草地上。然后又慢吞吞地挑了一條更大的、散發(fā)著濃烈腥臊味的獸皮,獨自一人,步履蹣跚地走到河流更下游、更僻靜的一處彎道,蹲下身,沉默地開始清洗。仿佛剛才那血腥的一幕,從未發(fā)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