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阿依莎和那群同樣由老弱婦孺拼湊起來的「兵」，終于笨手笨腳地為自己弄出一套勉強能掛在身上、叮當作響的破爛甲衣時，這支隊伍才總算被允許觸碰真正的、能殺人的家伙。

然而，分發到他們手上的，是從戰死的敵人那里扒拉下來的、堆在角落里的破爛貨。

刀劍大多銹跡斑斑，沉重得墜手。長槍的木桿要么開裂，要么布滿污漬。好些刀的刀刃和刀鞘銹蝕得死死的，根本拔不出來，得用腳踹或者石頭砸。

阿依莎眼疾手快，在一堆廢銅爛鐵里搶出一把看著還像點樣子的橫刀。刀身雖然也蒙著一層紅銹，但刃口似乎還能反點光。只是那分量沉甸甸的，她單手握著都覺得吃力，更別說揮動了。

就在這時，旁邊一個干瘦的老鐵匠湊了過來。他手里掂量著一把短刃，刃口窄窄的，看起來輕巧許多。

他看看阿依莎，又看看她手里的橫刀，咧開缺了牙的嘴笑了笑，把短刃遞過來。

阿依莎看了看他那輕飄飄的短刃，又掂量了一下自己沉得像塊鐵疙瘩的橫刀，沒猶豫，兩人默默交換了武器。

拿到短刃的阿依莎，感覺手腕都輕松了不少。

可這輕松感，一到真刀真槍的訓練場，立刻煙消云散。

負責操練他們的教官，是個臉上有疤的壯漢。他穿著厚實的皮甲，讓阿依莎用短刃刺他試試。

阿依莎吸了口氣，依言握緊短刃，用盡全力朝著教官的皮甲刺去。

只聽「嗤啦」一聲輕響，那看起來還算鋒利的刃尖，竟像碰到了滑溜溜的石頭，在堅韌的皮甲上徒勞地滑開，只留下一點微不足道的劃痕。

「看見沒？！」教官猛地拍開她的手臂，聲音像炸雷一樣響起，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她臉上，「這玩意兒！就他媽的只配割肉！切菜！剔骨頭！」

他指著阿依莎手里的短刃，眼神兇狠地掃視著所有新兵，「戰場上，刀劍是拿來搏命的！要趁手！更得有用！拿不動沉刀就給我往死里練！練到能拿動為止！別想著偷懶耍滑，拿個割肉的玩意兒上戰場？那是去送死！嫌自己命長嗎？！滾！去換把像樣的！能捅穿皮子的！」

阿依莎的臉瞬間漲得通紅，一股羞憤猛地涌上來。她憤然扭頭，狠狠瞪向那個跟她換刀的老鐵匠。

那老頭卻像個沒事人一樣，抄著手站在旁邊，笑嘻嘻地看著她出丑，仿佛難得看到了一場有趣的猴戲。

她恨恨地將那把無用的短刃丟回廢鐵里，想再找一把略趁手些的橫刀，但翻了好一會兒，才在角落里尋到一把光禿禿的刀身。更刺眼的是，在距離刀尖大約三分之一的地方，一道濃重、暗紅色的銹跡像一道丑陋的疤痕，深深嵌在刀身上，幾乎橫貫了整個刀面。

這還不算最糟。

訓練對抗時，對手偏偏又是那個老鐵匠。

老頭似乎覺得她好欺負，嘴里呼喝著，揮刀就劈。

阿依莎下意識地舉起手中的橫刀格擋。

「當！」

一聲刺耳的金屬撞擊聲后，老鐵匠的刀不偏不倚，正正砍在那道橫貫刀身的暗紅血銹上！

「咔嚓——！」

一聲脆響！

阿依莎只覺得手上一輕，定睛一看，那把橫刀竟然從那道銹蝕的「疤痕」處，應聲斷成了兩截！斷掉的前半截刀身，「哐啷」一聲掉在凍硬的地面上。

一股無名火「騰」地一下，毫無預兆地直沖阿依莎頭頂！腦子里「嗡」的一聲，瞬間一片空白。

但她的身體，卻像是被某種沉睡的本能猛地喚醒！

根本不需要思考，她猝然旋身，后撤半步，身體壓得極低，手中那僅剩的半截斷刃，借著旋轉的力道，化作一道迅疾的寒光，帶著破風聲，直直掃向老鐵匠的小腿！——那動作，那角度，那狠厲的勁頭，分明就是夢中赤練對付黑影兵時用過的一記絕殺！

老鐵匠臉上的戲謔瞬間凝固，變成了極致的驚恐！

他怪叫一聲，狼狽不堪地拼命向后跳開。

斷刃冰冷的鋒芒幾乎是貼著他的小腿褲管掃過！只要再近半分，或者斷刃再長一點，他的腿怕是要被劃出一道大口子！

整個喧鬧的訓練場，瞬間陷入一片死寂。落針可聞。

所有人都停下了動作，目瞪口呆地看著這邊。

無論是新兵還是看管的士兵，都被阿依莎這突如其來、狠辣如野狼般的反擊徹底震住了。

等到阿依莎自己從那股本能的殺意中回過神，只感到無數道目光像針一樣扎在她身上。有震驚，有難以置信，更多的是深深的惶恐。

老鐵匠驚魂未定，臉上煞白，冷汗直流。他張了張嘴，似乎想罵什么，但看著阿依莎握著斷刃、眼神冰冷地站在那里，最終只是悻悻地啐了一口，再也不敢靠近她一步。

從此以后，訓練場上，再沒人敢輕易找阿依莎對練。

也許是因為他們的訓練強度確實上來了，也許是上面覺得這些「炮灰」需要點力氣干活，他們的伙食竟然有了顯著的改善。

這天晚上，那稀得能照見人影的湯粥里，竟然罕見地飄著一些深色的肉末，散發出久違的、誘人的葷腥氣。

這是阿依莎淪為奴隸后，第一次聞到、嘗到肉的味道。

那混合著油脂和谷物的香氣，像鉤子一樣勾起了她胃里翻江倒海的饑餓感。

她顧不得燙，狼吞虎咽，連喝了兩大碗粘稠的、帶著肉末的粥，胃里久違地感到了暖意和充實。

當她拿著空碗，準備去盛第三碗時，那個老鐵匠不知何時又晃悠到了鍋邊。

他看著阿依莎，臉上帶著一種令人不舒服的、幸災樂禍的表情，悻悻地開口：

「嘖嘖，小丫頭片子，看著瘦巴巴，還挺能吃啊。」

阿依莎像沒聽見一樣，勺子徑直伸向鍋底，撈起滿滿一勺帶著肉末的濃粥。

「嘿，知道這碗里的肉，打哪兒來的嗎？」老鐵匠見她不理，不甘心地往前湊了湊，壓低了聲音，那調子里帶著一種刻意營造的、陰惻惻的得意勁兒。

阿依莎依舊沉默，專注地把粥倒進自己的碗里。

「……」

他話音落下的瞬間，阿依莎舀粥的動作猛地一頓。

「哈哈哈哈哈！」老鐵匠見狀，終于忍不住放聲大笑，那笑聲充滿了惡意的快慰，在營地中顯得格外刺耳。

然而，他的笑聲還沒完全落下，臉上的得意就驟然僵住了——

彎著腰干嘔的阿依莎，身體在微微聳動。但那緊抿的嘴角，那被亂發遮擋的側臉線條……那分明不是在恐懼地嘔吐，而是在……笑？！

「呵……」一聲低低的、帶著詭異寒意的嗤笑從阿依莎喉嚨里擠出來。

她猛地直起身，臉上哪有一絲一毫的恐懼？

蒼白的面頰上，甚至浮現出一絲奇異的、近乎殘忍的笑意。

她的目光像兩把淬了冰的錐子，直直刺向老鐵匠：「不就是想告訴我，我們吃的是人肉么？」

她向前逼近一步，聲音不高，卻清晰得讓周圍偷聽的奴隸們都聽得清清楚楚，字字帶著寒氣，「這事，我早就知道了。」

她頓了頓，嘴角那抹詭異的笑意加深了，目光像毒蛇一樣纏繞著老鐵匠，「我倒是真有點好奇了……」

老鐵匠臉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凈凈，嘴唇哆嗦著，像離水的魚一樣翕動，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只剩下滿眼的驚駭。

周圍的奴隸們也瞬間噤若寒蟬，連呼吸都放輕了，被阿依莎這瞬間爆發出來的、近乎冷酷的森然氣勢徹底震懾住了。

直到這一刻，他們才真正明白過來：眼前這個看起來瘦弱沉默的少女，骨子里藏著的，絕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而是一頭隨時可能噬人的兇獸。

接下來的日子，阿依莎的進步快得讓所有人都側目。

她幾乎是第一個熟練掌握了教官教的所有基礎拼殺動作的人。

在對抗訓練中，她的力量雖不如那些男人，但那種超越常人的敏捷、靈活和對時機的精準把握，完美地彌補了力量的不足。

那柄斷刀在她手中，仿佛被注入了兇魂，揮舞起來角度越來越刁鉆，下手越來越狠辣。無論是面對同樣拿著斷兵器的同伴，還是偶爾下場「指點」的士兵，她都能穩穩地周旋，甚至，漸漸開始占據上風。

她自己也驚訝地發現，在這日復一日、枯燥又血腥的殺人訓練中，她竟然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滿足感。每一次成功的格擋，每一次刁鉆的反擊，甚至每一次汗水浸透衣衫的疲憊，都讓她感到一種奇異的……樂趣？

是的，是樂趣。一種掌控力量、向著復仇目標邁進的、帶著血腥味的樂趣。

她不再是那個只能被弟弟護在身后的姐姐，不再是鐵鏈下可憐掙扎、只能被動等待宰割或凍斃的女奴。

她手中有了刀，哪怕是把斷刀。這刀讓她第一次感覺到，自己可以保護自己，可以用自己的力量去爭取點什么，甚至是……去奪取點什么。

她一再回味那次對老鐵匠的斷刃反擊，那種源自本能的爆發，那種讓對方瞬間魂飛魄散的快意，讓她每每想起都覺得痛快淋漓。

唯一可惜的是，斷刃終究短了一截，沒能真正砍到。

阿依莎握著斷刀的手緊了緊。還是要見血，要實實在在的見血，才不枉費她練的這一身本事，才對得起這把斷刀。

她開始像一塊干渴的海綿，如饑似渴地吸收著一切能學到的拼殺技巧。

訓練結束，別人累癱在地，她卻獨自對著木樁、土墻，甚至只是對著空氣，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重復著最基礎的劈砍、突刺、格擋。

汗水像小溪一樣從額頭淌下，浸透單薄的衣衫，在寒冷的空氣中蒸騰出白氣。

虎口被粗糙的刀柄和劇烈的震動一次次震裂，鮮血滲出，結痂，再震裂，她仿佛感覺不到疼痛。那把斷刀的殘破刃口，反而逼著她去思考更有效的攻擊方式：如何利用那突兀的斷折處去卡、去別對手的兵器？如何讓更短的攻擊距離，變成一種突入對方防御死角的優勢？

而當初那個選擇讓她補缺的年輕頭目，也一直在遠處冷眼旁觀著這一切的轉變。

奴隸兵的命，在這世道是最不值錢的草芥。但能多一個稍微像點樣子、能在戰場上多擋一刀、多消耗敵人一支箭的炮灰，對他而言，何樂而不為？

況且，阿依莎眼中那團日益燃燒的、近乎瘋狂的專注與狠戾，那股不顧一切也要變強的勁頭，以及那偶爾瞥向同伴、甚至是他自己時，眼底深處一閃而過的、冰冷刺骨的寒意……竟也能讓他這個見慣了生死、心硬如鐵的人，偶爾感到一絲不易察覺的、來自脊椎深處的輕微顫栗。

這種感覺……這種發現兇獸、并隱隱感受到其獠牙威脅的感覺……于他而言，簡直棒極了！這死氣沉沉的營地，終于多了點讓他覺得有趣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