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軍繼續(xù)向西行進,深入戈壁更荒蕪的腹地。
這是高仙芝部第一次深入到西域腹地,遠離了他們熟悉的地界,高仙芝命令部隊
這里,大地被無情的烈日與寒夜反復(fù)炙烤鞭笞,呈現(xiàn)出一種死寂的焦褐色。
此時雖已入秋,但夏日的余威遲遲不肯退去。
白日,毒辣的陽光毫無遮攔地傾瀉而下;入夜后,溫度驟降,寒氣砭骨,風(fēng)冷如刀。人與馬匹皆被這極端的酷烈折磨得形銷骨立,步履蹣跚。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疲憊中,一個看似平靜的夜晚,災(zāi)難毫無征兆地撕裂了長空。
起初,只是遙遠天際傳來一陣沉悶的嗚咽,如同大地深處壓抑的嘆息。
轉(zhuǎn)瞬間,那嗚咽便化作萬千厲鬼的尖嘯!
狂風(fēng)以摧山坼地之勢席卷而來,卷起億萬噸黃沙,形成一堵遮天蔽日的、咆哮移動的巨墻。
天空瞬間被吞噬,僅存的星光和營地篝火被粗暴地掐滅,世界陷入一片混沌的、令人絕望的黑暗。
沙粒化作密集的彈雨,瘋狂抽打著帳篷、盔甲和裸露的皮膚,發(fā)出令人牙酸的「沙沙」聲,無孔不入地鉆進耳鼻口目。
營盤瞬間陷入混亂。
沉重的輜重大車在風(fēng)中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固定帳篷的繩索被繃得筆直,發(fā)出瀕臨斷裂的「嘎吱」聲。
單薄的帳篷如同狂風(fēng)中的破帆,劇烈地鼓脹、凹陷,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連根拔起,卷入那無邊的沙暴漩渦。
士兵們驚恐地呼喊著,摸索著加固營帳,但在天地之威面前,人力顯得如此渺小。
而真正的災(zāi)難中心,在馬廄!
負責(zé)管理馬匹的軍官王彪,此刻魂飛魄散,肝膽俱裂。
風(fēng)暴來得太猛太急!受驚的戰(zhàn)馬發(fā)出凄厲絕望的長嘶,天性中對風(fēng)暴的恐懼壓倒了馴服的本能。
它們瘋狂地跳躍、沖撞,本就因倉促駐扎而略顯脆弱的圍欄,在狂暴的馬蹄踐踏和風(fēng)力的撕扯下轟然斷裂!
數(shù)十匹寶貴的河西健馬,如同掙脫了韁繩的地獄之火,化作一股失控的、奔騰的洪流,在伸手不見五指的狂沙怒號中,朝著四面八方亡命奔逃!
風(fēng)暴如同一個狂暴的巨人,在盡情宣泄了近一個時辰后,才帶著余怒不甘地漸漸平息。
沙塵緩緩沉降,天空露出一線慘淡、灰蒙蒙的微光,營地里一片狼藉,折斷的旗桿、傾覆的物資、半埋的帳篷,渾身砂礫的人們終于長舒了一口氣。
風(fēng)暴過后第一件事就清點物品人員。
當(dāng)清點的結(jié)果報上來時,王彪的臉色瞬間褪盡血色——丟失了近三十匹戰(zhàn)馬!
在遠征西域的艱險路途上,馬匹的價值無可估量。它們不僅是沖鋒陷陣的坐騎,更是馱運物資、傳遞軍情、維系大軍機動性的命脈!
如此重大的損失,足以將他徹底打入深淵——丟官去職是最輕的懲罰,按軍律,掉腦袋都綽綽有余!
極度的恐懼瞬間攫住了王彪的靈魂,并迅速扭曲成求生的惡念。他布滿血絲的眼睛,像毒蛇般掃過那些協(xié)助管理馬匹、此刻同樣灰頭土臉、驚魂未定的流民。
最終,他的目光死死釘在了一個名叫哈桑的年輕胡人身上。哈桑平時干活勤懇,沉默寡言,甚至顯得有些木訥,此刻正茫然無措地拍打著身上的沙土。
這個沉默寡言、不會為自己爭辯的胡人!這個在唐軍眼中天然的「異類」!是他!必須是他!
「是他!」王彪猛地指向哈桑,對著聞訊匆匆趕來的虞侯陳平和校尉王守安,用盡全身力氣嘶吼著,聲音因極度的緊張和偽裝的憤怒而尖利扭曲,「就是他!卑職親眼所見!風(fēng)暴最烈、伸手不見五指的時候,他鬼鬼祟祟摸到馬廄邊上,用刀子割斷了好幾匹頭馬的韁繩!他是故意的!他是派來的奸細!是他放走了戰(zhàn)馬!就是他!」
這石破天驚的指控,如同在滾油中潑入冷水!
「血口噴人!我沒有!」哈桑被這晴天霹靂般的誣陷驚得渾身劇震,臉色瞬間慘白如紙,他激動地揮舞著手臂,用回鶻語急切地辯解著:「風(fēng)暴…太大了!馬…馬自己掙斷的!我…我一直躲在帳篷后面避風(fēng)…我什么都沒做!」
他的漢語只會零星的「沒有」、「不是我」等詞,此刻巨大的冤屈和恐懼讓他只能用母語傾瀉而出,語速極快,在不通回鶻語的王彪和大部分唐軍聽來,更像是心虛的狡辯。
「放屁!還敢狡辯!」王彪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口咬定,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哈桑臉上,他根本聽不懂哈桑具體說了什么,但那激動的回鶻語更坐實了他的臆斷,「除了你這個心懷叵測、狼子野心的胡崽子,還能有誰?!定是見我軍西進,受你那狗主子指使,來壞我大事!」他轉(zhuǎn)向陳平和王守安,「大人!您看他,被戳穿了就只會用胡語狡賴!分明是心虛!」
流民們的漢語水平大多僅限于聽懂個別字詞,但王彪那猙獰的表情、指向哈桑的手指、以及反復(fù)出現(xiàn)的「奸細」、「放走」等詞,再結(jié)合哈桑的激烈反應(yīng),很快就讓他們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
恐懼如同最致命的瘟疫,在人群中瘋狂蔓延。靠著連日來的辛勤勞作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脆弱信任,瞬間蕩然無存。
恐慌和憤怒瞬間在流民中爆發(fā),他們揮舞著拳頭,聲嘶力竭地用回鶻語激動地叫喊辯解起來,其中還夾雜著一些他們能喊出的,帶著濃重口音的漢語詞匯。
場面徹底失控,不通回鶻語的普通唐軍士兵只見流民群情激憤,口吐「胡言」,頓時圍攏過來、握緊了武器,場面更加劍拔弩張。
陳平的心沉到了谷底,冷汗瞬間浸透了內(nèi)衫。
王彪的指控漏洞百出,明眼人一看便知是情急之下的攀誣。但因兩方語言不通,再加上丟失戰(zhàn)馬又是重罪!他作為在場唯一能聽懂雙方言語的唐兵,深知流民的憤怒是因冤屈和恐懼而爆發(fā)的,也明白王彪的歹毒用心,更清楚不通語言的普通士兵的誤解有多危險!
「校尉,」陳平迅速湊近王守安,壓低聲音,語速極快地將流民用回鶻語喊叫的核心內(nèi)容——喊冤、指責(zé)王彪栽贓、要求放人——簡要翻譯過去。「王彪的指控,恐有不實!流民是懼罪及己身!」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空氣都仿佛凝固燃燒的窒息時刻,一個身影再次從騷動的人群邊緣穩(wěn)步走出。
「——都安靜!」
她用回鶻語大聲喊道。這聲音仿佛蘊含著某種奇異的魔力,讓混亂嘈雜的場面竟真的為之一滯。流民們激動的叫喊聲明顯減弱,目光也都轉(zhuǎn)而聚焦在她身上。
陳平見狀,立刻用漢語對士兵們低吼:「都穩(wěn)住!」
雅格林目光平靜而銳利地掃過激動得面紅耳赤的流民們,用回鶻語說道:
「現(xiàn)在爭吵是誰放走了馬,有用嗎?」她特地頓了頓,讓流民們先冷靜下來。
「馬丟了!這才是要命事!只有把馬找回來,才能證明我們的清白!」她的話語如同冰冷的雪水,澆熄了部分被怒火沖昏的頭腦。
流民們這才漸漸安靜下來,大家意識到,正如雅格林所說,尋回馬匹才是解決這場危機的關(guān)鍵。
緊接著,雅格林轉(zhuǎn)向陳平和王守安,切換成流利而沉穩(wěn)的漢語:
「校尉大人,虞侯大人,」她的聲音清晰地傳入軍官耳中,「小女認為,現(xiàn)在爭吵責(zé)任歸屬,已于事無補。當(dāng)務(wù)之急,是尋回戰(zhàn)馬!」她的話語精準(zhǔn)地戳中了軍官們最深的憂慮。
「說得輕巧!」王彪眼看局面要被這女人掌握,便試圖再次攪亂,「荒漠茫茫!剛刮完沙暴,什么痕跡都沒了!上哪去找?誰有那個本事去找?誰又敢去?!進去就是送死!」他抬手指向營地外那一片在晨光中遼闊得令人絕望的金色瀚海。
他的話音落下,營地陷入一片更深的、令人窒息的死寂。所有人都明白王彪所言非虛。
沙暴過后,地貌完全改變,流沙陷阱隨時可能吞噬生命。荒漠深處,更可能遭遇神出鬼沒的游騎散兵或是饑餓的狼群。連最精銳、經(jīng)驗最豐富的斥候小隊,面對此情此景,也要掂量再三,不敢輕入。
「虞侯大人,校尉大人,小女愿入荒漠,尋回走失戰(zhàn)馬!」
「什么?!」陳平失聲驚呼,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聲音因焦急而拔高,「你?一個人?!雅格林,你瘋了嗎?!你可知那荒漠深處是何等兇險?!那是十死無生的絕地!」
他腦海中瞬間閃過她在傷兵營默默勞作的身影,閃過她挺身平息流民風(fēng)波的智慧,更閃過王守安那句「多加照拂」的囑托。他怎能眼睜睜看她去送死?
「知道。」雅格林回答得異常簡潔。
她當(dāng)然知道。這片無垠的戈壁荒漠,曾是她亡命奔逃的煉獄之路,也是磨礪她敏銳本能的殘酷課堂。風(fēng)暴肆虐后遺留的獨特痕跡,驚馬奔逃時紛亂的蹄印與氣息,沙層下潛藏的水源脈絡(luò),甚至是空氣中細微的動物騷動……這些常人難以察覺的訊息,早已如同烙印般刻入她的骨髓,融入她的血液。
更重要的是,她必須去!
這不僅是為了洗刷哈桑的冤屈,保護這些流民,更是她潛伏使命中千載難逢的契機——一個用巨大的生命風(fēng)險,去博取唐軍核心更深層信任的絕佳跳板!王彪的誣告和丟失的戰(zhàn)馬,陰差陽錯地將她推到了這個風(fēng)口浪尖,她決不能錯失這個機會。
「不行!絕對不行!太危險了!」陳平幾乎是本能地、斬釘截鐵地拒絕,他轉(zhuǎn)向王守安,「校尉大人,此事……」
「虞侯大人!校尉大人!」雅格林不等他說完,上前一步,目光如炬,聲音中帶著一種破釜沉舟、視死如歸的決絕:
「馬匹關(guān)乎大軍命脈!更關(guān)乎我們的清白!若因無人敢涉險而致戰(zhàn)馬丟失,流民集體蒙冤受戮——那才是真正的滅頂之災(zāi)!雅格林生于斯長于斯,十分熟悉這里!愿意冒險一試,為大家搏一線生機!懇請大人恩準(zhǔn)!」她單膝跪地,抱拳行禮,姿態(tài)卑微,眼神卻如磐石般堅定。
營地里死一般的寂靜。
流民們雖然不能完全聽懂她后面鏗鏘的漢語,但看到她決然跪地請命的姿態(tài),聽著她話語中透露出的堅定與擔(dān)當(dāng),結(jié)合她之前用回鶻語點明的要害,都明白了她的意圖——她要孤身犯險,去為他們找回生機!震撼和深深的擔(dān)憂取代了之前的憤怒,可雖有擔(dān)憂,此刻亦無人敢去阻攔她。
軍官們則神色復(fù)雜,有驚愕,有懷疑,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動容。
王守安一直沉默著,在他看來,這女子太不尋常了!她的鎮(zhèn)定超乎常理,她的勇氣近乎魯莽,可她的訴求又句句在理。她所展現(xiàn)出的這一切,是天性使然,還是……?
但此刻,嚴(yán)峻的形勢已容不得他過多猶豫。丟失戰(zhàn)馬或引發(fā)營嘯危機都是重罪,若真出了大亂子,他們誰都逃不掉被軍法嚴(yán)懲的下場。
雅格林,成了眼前這盤死局中,唯一一顆能動、也愿意動的棋子!無論她是出于大義,還是別有用心,眼下,都需要她這步險棋!
終于,王守安緩緩地、極其凝重地點了點頭。
他目光轉(zhuǎn)向親兵:「給她找一匹河西駿馬!備足三日清水、肉干、鹽巴!取信號煙火三支,紅、黃、藍各一,用法告知清楚!」他頓了頓,目光重新落在雅格林身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復(fù)雜,「第三天日落之前,若未見你歸來,或見任一求救煙火升空,本官即刻派人循跡接應(yīng)!若能尋回戰(zhàn)馬,無論多寡,你都是首功!但你也要記住!你只能去三天,若超過三天,那時即便你再燃放信煙,也無人能去救你。」
雅格林堅毅地看著王守安。
「謝校尉大人恩典!謝虞侯大人!」
一匹毛色油亮、肩高體健的棗騮馬被牽出。
雅格林熟練地檢查馬鞍肚帶是否牢靠,親手將鼓脹的水囊和裝滿干糧、鹽塊的皮袋牢牢捆在馬鞍后側(cè)。她仔細檢查了那三支用油紙嚴(yán)密包裹的煙火筒,確認引信干燥可用,然后小心翼翼地貼身藏好。
最后,她拍了拍馬頸,低聲安撫了幾句,動作輕柔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指令。
隨即,她抓住馬鞍,足尖輕點,一個干凈利落的翻身,穩(wěn)穩(wěn)落在馬背上。
在所有人復(fù)雜目光的聚焦下,雅格林勒轉(zhuǎn)馬頭,雙腿猛地一夾馬腹,清叱一聲:「駕!」
那匹訓(xùn)練有素的河西駿馬長嘶一聲,向著那片吞噬一切的蒼茫疾馳而去!
她單薄的身影在廣袤的天地間迅速縮小,變成一個躍動的黑點,最終徹底融入那天地相接、金光璀璨又危機四伏的沙海深處。只余下馬蹄揚起的淡淡沙塵,如同一聲嘆息,很快便被漠風(fēng)無情地抹去痕跡,不留絲毫。
在她身后,死寂重新統(tǒng)治了一切,唯有風(fēng)掠過沙脊時發(fā)出的、永恒不變的嗚咽,仿佛是在呼喚著,一個渺茫卻足以撼動人心的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