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榻上的李臨安只穿著青色里衣，他睫毛微顫，隨著意識的漸漸蘇醒，昏迷前的記憶也如潮水般陣陣襲來。

若是二人正常切磋，李臨安定會輕松躲過副將刺來的刀，但奈何對方人數更多，又是蓄謀已久地突襲。

他重傷了背叛的副將，在混亂的埋伏中突圍而出，但還是中了兩箭。

他眼睜睜地看著身邊親衛盡數倒下，最后只剩他一人孤軍奮戰。

生死一念。

錢宏身受重傷，不敢再繼續追趕，最終李臨安來到了雙城邊郊。

他本想盡力找到接應的人，奈何傷勢過重，意識逐漸模糊，只得就地休整，胡亂采了些許藥草，簡單的處理傷口。

幸好得郡守搭救，方才不至于曝尸荒野。

李臨安蒼白而干裂的嘴唇輕輕顫抖，他猛地撐起身，卻因劇痛悶哼一聲，冷汗瞬間浸透鬢角。

下一秒，李臨安瞳孔驟縮，呼吸一滯，仿佛被無形的大手扼住咽喉一般，無數面孔裹挾著血色在眼前一一閃過，血染戰袍、死不瞑目的大皇子和云將軍；面目可憎的錢宏，親衛們力竭倒下的身影；還有記憶中已經模糊的父母，最后定格在那女子沉靜的目光中。

鼻尖縈繞的清苦藥氣，混著一縷難以捉摸的冷冽幽香，將他從溺斃般的幻象中拉回現實。

他居然活了下來...

還是三月初春，夜中微涼，清冽的風中殘留著幾分寒意。

“昭和，如何了。”

江綾月剛一推開門，映入眼簾的就是郡守夫人焦急的神情。忍冬也在門邊守著，一見小姐出來，立刻像只歸巢的雀兒似的小跑上前，站到江綾月身側。

一股濃郁的藥味混著淡淡的血腥味，從門內彌漫出來，充斥著二人的鼻腔。

江綾月輕輕將門關上，掩住了春夜北疆的風。

她轉過身，迎向了郡守夫人焦急的目光，“郡守夫人，放心，他已無大礙，如今只需靜養半月即可。”

江綾月話語中帶著一絲疲憊，但卻如夏日的風，輕易帶走了對方的焦慮。

郡守夫人臉上浮現出如釋重負的笑意，甚至下意識地抬手按了按心口——這正是她當初的病癥“心悸昏厥”。

如今吃了江綾月開的藥，今日更是將定北侯世子救了回來。

郡守夫人只覺得自己狀態更好了，太子與大皇子同出一母——謝皇后，李臨安的生母又是謝家嫡系，這算不算是向太子一脈遞上了橄欖枝？

看著眼前的少女，郡守夫人只覺得自己真是撿到寶了，當初去寺廟禮拜之時，與她偶遇，不成想，現在自己的病好了，還攀上了太子一脈。

真不知道江家是怎么想的，居然放任這明珠蒙塵。

她親昵地拉過忍冬的手，對江綾月道：“今日真是辛苦你了！這小姑娘急得不行，尋你尋到府上來了，我便自作主張請她進來安頓在側房了。可要先去歇息片刻？”她的目光里滿是關切。

江綾月微微搖頭，露出一個安撫性的淺笑：“不必勞煩夫人，您癥候初平，不能勞神，也需靜養。”

一道腳步聲不遠不近地傳了過來，三人扭頭一看，是周郡守。

這是周郡守第一次親眼見到這位被夫人時常掛在嘴邊的小神醫——江府嫡女江綾月。廊下燈籠的光暈柔和地勾勒出她略顯疲憊卻依舊沉靜的側影。

從前雖聽聞她救治過夫人，心底總存著幾分“夫人夸大其詞”的懷疑。不想今夜親眼目睹她在這等壓力下展現的從容，以及妻子那強裝出來的“好轉”，更印證了那門后傷者確已轉危為安的事實，方知何為真正的天才。

“江姑娘，不知里面那位還有多久能夠醒來。”，周郡守有些急切地詢問，就連身體都下意識的前傾一分。

“明早郡守再來探望吧，他太累了，受得傷又重，今晚怕是醒不來。”，面對周郡守的急切江綾月從容應對，他當然知道對方焦急的原因，但沒辦法，總不可能現在就強行喚醒李臨安。

周郡守點了點頭立刻拱手，聲音沉穩有力：“姑娘思慮周詳，安排妥當。”他轉向妻子，語氣溫和：“夫人，夜已深，江姑娘勞心勞力，需好生歇息。我們莫再打擾了。”

郡守夫人雖仍有千言萬語想說，但也知此刻不宜再留，她再次感激地握了握江綾月的手：“昭和，你也不要累到自己了，明日我再來看你。”說完，才隨周郡守一同轉身。

周郡守最后對江綾月深深看了一眼，他微微頷首，便攜夫人離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回廊的陰影中。

見這二人終于走了，忍冬打開了話匣子，“當時我聽從小姐的命令回去說給母親聽，母親急忙要出門，不想郡守夫人已經上門了，她聽聞小姐被帶去了江老太太那里，便匆忙趕去。”

“當時我還好奇，怎會如此湊巧，原來是郡守夫人有病人需要小姐醫治。”

忍冬絮絮叨叨地說著，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拿出了貼身的放著的布包，從中取出了用紙袋包著的果脯。

“對了，這是母親為小姐拿的，她說小姐今日肯定會很累，沒工夫吃飯的話就吃上點，千萬別餓到了，便帶來了。”

果脯表面裹了一層糖霜，被浸得油汪汪的，甜膩得亮人。

江綾月接下了常夫人給的果脯，心下一暖，拿出一顆先塞到了忍冬嘴中，“常姨的意思肯定是叫你我一起吃，不是嗎？”

忍冬眼睛亮晶晶地將果脯吃下了，又連忙給江綾月拿了一顆。

“小姐，這人難道是...”，忍冬擠眉弄眼地說道，“是那個人？那個年少成名的李將軍？”

“沒錯，他就是定安侯府的世子李臨安。”，江綾月口中是甜滋滋的果脯，說話有些口齒不清。

“那梟梟為何會突然發動戰爭...”忍冬問道，“這幾年馬市貿易不是很繁華嗎，我們的生意也是這樣做成的。”

江綾月嚼了嚼，咽下了早已經去了果核的果脯。

“下層人對馬市貿易喜聞樂見，他們不想再打沒有希望的仗了，長久的失敗，擊碎了他們的自信。但梟梟的上層卻對戰爭的結果十分不滿，畢竟上層人從不把民眾的意愿看在眼里。”

忍冬才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

一道聲音便從門口傳來，是李臨安，他靠在門口，毫不忌諱的將這些說出。

“前任可汗留下的顧命大臣是主和派，他去世之后，無人再能壓制梟梟可汗。且族中又有人在蠢蠢欲動，想要找到失蹤的前任可汗之女，扶持她上位，梟梟可汗急于立功，想要證明自己，便發動了戰爭。”

江綾月回眸望去，這一刻李臨安終于看清了為自己治病的女子。

那女子一身素凈青衣，墨發松松挽著，幾縷碎發垂在頸側。

察覺到他的視線，女子站起身雙手抱胸，靜靜望著他，沉靜的神情與他昏迷前最后憶起的目光完全重合。細細看去她的眼下，還帶著淡淡的烏青。

“醒了。”，江綾月上下打量他，李臨安唇邊帶笑，眼神明亮，若不是臉色蒼白到無法忽略，誰能想到這位剛從鬼門關走了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