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破碎的敦煌

莫高窟第328窟的飛天在午后三點十七分開始融化。

顏筱青的指尖懸停在操作臺上方三厘米處，仿生手套的感應神經正將全息投影的異常波動轉化為細微震顫。她能看見那些跨越千年的礦物顏料在虛擬光束中皸裂，朱砂色的飄帶碎成像素級的火星，石青色的裙擺正褪變成透明的數據流——就像她父親消失前最后一通視頻里，眼鏡片上跳動的亂碼。

“青姐，投影儀C區溫度突破臨界值！“助手小夏的聲音從耳麥里炸開，帶著電子音特有的尖銳。筱青轉身時，發尾掃過操作臺邊緣的顏料盒，那是父親失蹤前寄來的最后物件，盒蓋上“守一“兩個小篆被磨得發亮。此刻她無暇去撿滾落的石綠粉末，直奔展廳中央的環形控制臺。

全息穹頂下，二十七個觀眾的身影已經開始模糊。他們佩戴的AR眼鏡正在將這場名為“記憶修復“的藝術展轉化為紊亂的光霧，有人驚呼著摘下設備，有人對著空氣徒勞地揮手——那些本該纏繞在他們手腕上的虛擬飄帶，此刻正像受驚的銀蛇般竄向穹頂。

筱青深吸一口氣，薄荷糖在舌尖碎成尖銳的棱角。這是她第一次獨立策展，也是母親手術前最重要的籌款項目。三個月來，她每天在修復古畫和調試程序之間連軸轉，將父親留下的礦物顏料光譜數據與敦煌壁畫的數字掃描件反復校準，只為在這個量子計算普及的時代，證明傳統藝術能在數據流中獲得新生。

“啟動應急協議Alpha。“她的聲音比想象中平穩，食指在操作臺劃出逆時針弧線。淡藍色的防護網應聲而起，將正在崩潰的投影區域隔離。但當她看到后臺數據時，指尖還是不受控地顫了顫——導致系統過載的，竟然是一段不屬于任何預設程序的代碼。

“這是......“小夏的臉出現在操作臺的監控畫面里，這個扎著熒光綠馬尾的女孩正盯著服務器屏幕，“像是某種情感算法？但我們用的是純藝術渲染模型啊！“

筱青的指甲掐進掌心。情感算法，這個詞像把生銹的鑰匙，突然捅進她記憶深處的暗門。七年前那個暴雨夜，父親在視頻里說的最后一句話是：“筱青，不要相信會計算愛的代碼......“然后畫面就被雪花覆蓋，連同他實驗室里那幅未完成的《破碎的鏡像》一起消失在警方的調查報告里。

“先切斷外部連接。“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通知技術部檢查所有端口——“

話音未落，整面穹頂突然爆發出刺目的白光。觀眾們的驚呼聲被放大成海嘯般的聲浪，筱青被氣浪掀得踉蹌后退，后腰撞上展柜邊緣的瞬間，她看見一個身影逆著光走來。那是個穿黑色高領毛衣的男生，手腕上纏著銀色的神經接口手環，在一片混亂中步態卻穩得驚人，仿佛行走在自己的代碼世界里。

“莊澤！“有人驚呼。筱青認出這是科技圈赫赫有名的“零號黑客“，上個月剛在國際算法大賽上拿了金獎，卻在頒獎典禮上公開批評賽事主辦方的數據壟斷。此刻他正從防護網外伸出手，指尖在空氣中劃出復雜的軌跡，那些暴走的數據流竟像被馴服的野獸般，漸漸凝成有序的光帶。

“三重驗證協議，第三層密鑰是敦煌研究院的成立日期。“他的聲音帶著金屬般的冷感，卻在說出“1944年2月1日“時莫名柔和。筱青愣了半秒，立刻輸入密碼。防護網應聲而散，莊澤已經走到她身邊，肩膀幾乎貼上她的，帶著雪松氣息的冷空氣撲面而來。

“你的投影矩陣用了傅里葉變換？“他低頭看著操作臺，睫毛在眼下投出細碎的陰影，“但沒考慮情感數據的混沌效應。“不等她回答，他已經扯下自己的神經接口手環，直接按在操作臺上。筱青看見他后頸的皮膚下，淡藍色的數據流正順著脊椎向上蔓延——那是非法接入公共網絡的體征反應。

“你瘋了？！“她想推開他，卻被他反手按住手腕。仿生手套下的觸感出人意料地溫暖，帶著長期敲擊鍵盤留下的薄繭。“三秒后閉眼。“他的呼吸掠過她耳尖，帶著薄荷糖的清冽。筱青本能地照做，再睜眼時，穹頂已經恢復如初。飛天的飄帶重新纏上觀眾的手腕，其中一條銀藍色的正繞過她和莊澤交疊的手背，在空氣中寫下一行轉瞬即逝的代碼。

第二節月光電路板

“所以，莊先生是特意來砸場的？“

兩小時后，筱青站在展廳后的安全通道里，望著眼前倚著消防栓抽煙的男生。他指間的電子煙發出幽藍的光，在昏暗的樓梯間劃出圓弧。她注意到他左手虎口處有塊淡色疤痕，形狀像段未完成的代碼。

“砸場？“莊澤輕嗤一聲，煙霧從鼻腔溢出，“我只是來驗證一個猜想。“他轉頭看她，瞳孔在陰影里泛著琥珀色的光，“顏筱青，你父親失蹤前參與的'情感可視化計劃'，是不是和敦煌壁畫的數字修復有關？“

筱青感覺血液瞬間沖上太陽穴。這個名字，這個她在父親遺物里見過無數次的項目代號，此刻從陌生人口中說出，帶著令人毛骨悚然的熟悉感。她后退半步，后腰抵上冰冷的鐵門，右手悄悄摸向口袋里的防狼警報器。

“別緊張。“莊澤舉起空著的手，示意沒有惡意，“我父親莊明遠，是這個項目的首席算法工程師。“

這個名字如重錘擊中筱青胸口。莊明遠，那個在她童年記憶里總是穿著白大褂的叔叔，那個會用算法給她編故事的人，竟然在五年前跳樓自殺了。警方結論是抑郁癥，但筱青記得父親失蹤前曾發瘋般給莊明遠打電話，喊著“他們要把靈魂變成數據“之類的胡話。

“你父親的實驗室里，是不是有幅畫？“莊澤的聲音突然低沉，“畫布是十二塊電路板拼成的，上面用金粉寫著......“

“'當0與1流淌成河，月光在電路板復活。'“筱青脫口而出。這是父親留在顏料盒里的便簽內容，她無數次在深夜對著這句話發呆，以為是藝術家的瘋話。此刻看著莊澤驟然收縮的瞳孔，她突然意識到，這可能是串加密的密鑰。

樓梯間的聲控燈突然熄滅，將兩人卷入濃稠的黑暗。筱青能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還有莊澤逐漸靠近的腳步聲。當他的指尖觸到她手腕時，她終于按下警報器——尖銳的蜂鳴聲中，應急燈突然亮起，在莊澤臉上投下青白的光影。他眼中閃過一絲受傷的神情，卻很快被冷硬取代。

“明天下午三點，市立圖書館頂樓。“他將一張紙條塞進她掌心，“帶上傳送門鑰匙。“轉身離開時，電子煙在他指間爆發出刺目的光，像顆墜落的流星。

筱青低頭看著紙條，上面只有串看似亂碼的字符。她摸出手機，打開父親常用的圖像加密軟件，將字符轉化為光譜圖——那是敦煌壁畫中某種礦物顏料的成分數據。而所謂的“傳送門鑰匙“，正是父親失蹤前寄給她的，那個刻著“守一“的青銅鑰匙扣。

第三節黑客馬拉松

凌晨兩點的黑客馬拉松現場像個賽博朋克蜂巢。

筱青攥著裝有母親病歷的U盤，在密密麻麻的代碼屏之間穿行。空氣中漂浮著能量飲料的甜膩和尼古丁的焦苦，某個展位傳來重金屬音樂的轟鳴，卻蓋不住此起彼伏的鍵盤敲擊聲。她在37號展位前停下，看見莊澤正戴著神經接口頭盔，眉骨上的汗珠順著下頜線滑進高領毛衣。

“你果然來了。“他摘下頭盔，露出被汗水浸濕的額發，“我還以為昨天的警報器是你的告別禮。“

筱青將U盤拍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漸凍癥患者的情緒交互系統，我要三個月內上線。“她盡量讓聲音聽起來冷靜，卻無法忽略母親病歷上“建議提前準備安寧療護“的字樣。這個曾經在舞臺上旋轉如蝶的女人，現在連眨眼睛都需要借助眼球追蹤儀。

莊澤挑眉接過U盤，指尖在鍵盤上飛舞。屏幕上立刻跳出密密麻麻的數據流，筱青認出那是母親的腦電波監測數據。“用我的'容錯算法'做底層架構。“他頭也不抬地說，“但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什么？“

“讓我看你父親的研究筆記。“他突然轉頭看她，眼中有筱青讀不懂的情緒，“完整的，未加密的版本。“

筱青后退半步。那些筆記是她最后的底線，里面不僅有父親的藝術理念，還有他對“意識永生“項目的瘋狂批注。她曾在某個深夜通讀完畢，然后在衛生間吐到脫水——那些文字里藏著的，是比死亡更可怕的冰冷理性。

“不可能。“她轉身想走，卻被莊澤抓住手腕。這次他沒有戴手套，皮膚直接相觸的瞬間，筱青感覺有電流順著神經炸開。他迅速松開手，耳尖卻泛起可疑的紅：“我需要那些數據來驗證......驗證我父親的死是否和他們有關。“

這個“他們“像把鑰匙，打開筱青記憶的閘門。七年前那個暴雨夜，父親在視頻里說的最后一句話，背景音里有個熟悉的聲音在喊：“老顏，莊明遠已經妥協了，你何必......“那是莊澤母親的聲音，國內頂尖的臨床心理學家，現在正經營著一家專門治療科技成癮的診所。

“給我三天。“筱青聽見自己說，“三天后，帶你的算法來醫院。“她掏出鑰匙扣放在桌上，青銅表面在臺燈下泛著溫潤的光，“這是傳送門鑰匙，也是莫高窟第328窟的電子門票。“

莊澤拿起鑰匙扣，指腹摩挲著“守一“二字：“顏教授總說，修復古畫最重要的是'守一'，守住文物的本真，也守住修復者的本心。“他突然笑了，那笑容像冰川裂縫中透出的陽光，“可惜我父親沒守住，他總想用算法修復破碎的靈魂。“

筱青凝視著他的眼睛，突然意識到他們何其相似——都在試圖用各自的方式，修復父輩留下的破碎世界。展臺上的顯示屏突然彈出倒計時，距離比賽結束還有23小時57分。她拉開椅子坐下，從包里拿出礦物顏料盒：“先說好，你的算法里必須留出詩意的空間。“

“詩意？“莊澤挑眉，“在二進制的世界里，詩意不過是冗余的代碼。“

“那是因為你沒試過在代碼里寫詩。“筱青打開顏料盒，取出一支狼毫筆，“看好了，當0與1流淌成河......“她蘸取石青色顏料，在莊澤的代碼屏上寫下一個彎曲的符號，“這個像新月的符號，在古代算籌里代表'七'，是敦煌壁畫中飛天手勢的變化次數。“

莊澤的瞳孔驟然收縮。他伸手觸碰那個顏料符號，指尖沾上的石青在燈光下泛著幽藍：“你是說，用古代算籌符號作為變量？這樣會增加至少30%的運算負荷。“

“但能讓算法擁有呼吸感。“筱青看著他眼中跳動的興奮，突然想起父親說過的話：“真正的藝術，是讓科技聽見心跳聲。“她從包里拿出本《敦煌舞譜殘卷》，“這里面的每個符號，都能轉化為情緒波動的頻率。我們可以......“

“用莫高窟的建筑結構作為數據架構！“莊澤突然打斷她，手指在鍵盤上飛速敲擊，“九層樓的飛檐對應神經網絡的九層架構，反彈琵琶的伎樂天是輸入層，供養人畫像為輸出層......“

“而連接各層的，是壁畫中的飄帶走向。“筱青接過話頭，感覺有什么東西在胸腔里炸開，像久未燃放的煙花。她從未想過，那些被她視作生命之光的藝術符號，能和莊澤的算法產生如此奇妙的共振。

凌晨四點，他們在代碼屏上畫出第一只飛天。那是用數據流編織的舞者，裙裾間流動著石青與朱砂的光，當她抬手時，袖口綻開的不是像素點，而是一片片真正的花瓣——那是筱青將父親留下的顏料光譜數據嵌入算法的成果。

“她在跳舞。“莊澤輕聲說，聲音里有筱青從未聽過的柔軟，“原來數據真的可以有溫度。“

筱青轉頭看他，發現他耳尖的紅還未退去。晨光從頂樓的落地窗斜切進來，在他側臉鍍上金邊。她突然想起全息展上，那個繞著他們手腕飛舞的銀藍色光帶，此刻正以某種神秘的規律，在代碼屏上反復閃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