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大的雨點砸落在帝都秋夜的街道上，噼啪作響，很快將干燥的地面洇成一片濕漉漉的深色。積水倒映著這片被稱作“星光造夢廠”的影視基地外圍那光怪陸離的霓虹招牌，扭曲著影棚方向漏出的蒼白光束。那光里裹挾著名利場的浮躁喧囂，與棚外的凄冷判若兩個世界。
許晚意猛地剎住腳步，老舊單薄的運動鞋底在積水的柏油路面上蹭出刺耳的一聲“滋啦”。她身上那件廉價的黑色西裝外套和同色西褲早已被無孔不入的冷雨打得濕透，緊緊貼在皮膚上，沉甸甸地往下墜，不斷汲取著她身上可憐的熱量。雨水沿著她凌亂貼在額角、臉頰的頭發往下淌，匯成一條條冰涼的小溪，模糊了她眼前的視野，也讓她狼狽得像一只被隨手丟棄在雨夜的流浪貓。
冷。深入骨髓的冷。身體每一次細微的顫抖，都拉扯著僵硬發酸的肌肉。她幾乎是屏著一口氣在往前走，懷里緊緊抱著一疊用透明塑料文件袋勉強擋了擋的打印稿。那是改到第五版、據傳是公司即將開拍的S級大劇女主角通稿，薄薄幾頁A4紙，此刻竟成了她僅有的、徒勞的熱源。
半小時前，她在那個充斥著濃郁香水味、昂貴雪茄煙氣和更高昂語調的影棚VIP休息區里，用凍得有些不聽使喚的手指，第三次調出電腦文檔給藝人方那個穿定制銀灰色西裝、戴著碩大鉆戒的經紀人看時，對方只是漫不經心地將文檔往下劃拉了幾下，然后目光投向正在補妝的藝人，帶著一絲不經意的嘲弄輕嗤了一聲：
“Lucy是吧？”
許晚意連忙點頭，“是，趙哥，您看這樣改可以嗎？人物弧光更完整了，勵志這條線也非常清晰，市場部反饋這個角度預熱效果很好……”
趙哥抬手打斷她，指間一枚玫瑰金色的卡地亞戒指晃眼。他轉頭看向剛補好妝的男一號，語氣諂媚：“Tony哥，新來的小Lucy，大學生剛畢業，沖勁足，可惜，東西還是差點意思，少點靈氣啊。你再看看？”
那位被稱作Tony哥的新晉頂流，眼皮都沒抬一下，只從鼻子里“嗯”了一聲。趙哥立刻會意，再轉向許晚意時，臉上那點敷衍的笑意消失了，眼神像刀子，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他劈手從許晚意捧著的那疊打印稿最上方，抽出一頁被熒光筆標記過的紙，“啪”一聲拍在旁邊的茶幾上，力氣大得濺起杯子里幾滴沒喝完的冰美式。
“核心！爆點懂不懂？別搞這些虛的！”趙哥的手指用力戳著紙上那段關于人物內心轉變的描述，“觀眾要看什么？沖突！極致的人性拉扯！懂嗎？你這寫的什么玩意兒？溫開水一樣！給我重寫！”
一股灼熱的羞恥感瞬間沖上許晚意凍得發木的臉頰。她能感覺到自己精心構思的切入點被粗暴否決，在“沖突”、“爆點”這樣的字眼前顯得蒼白又可笑。她張了張嘴，喉嚨卻發緊，發不出一個完整的音節。
不等她解釋或是試圖爭取，趙哥已經不耐煩地抬手揮了揮，像驅趕一只蒼蠅：“去去去！門口守著去！改不好今晚都別下班！改到Tony哥滿意為止！外面等！”
就這樣，她被“請”了出來。門在身后合上，隔斷了里面暖融融的空調風和虛假的談笑。巨大的寒意瞬間包裹了她單薄的身體。她抱著那疊寄托了卑微期待的文稿，沉默地挪到影棚外面不遠處的角落屋檐下，在冰冷的臺階上坐下來。雨勢毫無減弱的跡象，空氣又濕又冷，連呼吸都帶著白汽。周遭偶爾有劇務推著道具箱經過，輪子碾過水洼的嘩啦聲，和棚里斷斷續續傳來的臺詞聲、導演模糊的指令聲混雜在一起，顯得她這個角落格外寂靜和蕭索。
更倒霉的還在后頭。大概是手凍僵了失了準頭，也許是蹲下時過于用力——放在腿上的電腦包不小心滑落，那個從畢業就跟著她、存著無數文稿和數據的黑色磨砂外殼U盤，“啪嗒”一聲，清晰地摔落在濕漉漉、甚至有些粘稠污漬的水泥地面上。許晚意的心猛地一沉，顧不上冰冷刺骨的雨水，幾乎是撲過去搶救。然而已經晚了。U盤外殼被摔開了一條細縫，幾滴渾濁的臟水，正以一種令人絕望的速度，滲透了進去。
她手忙腳亂地撿起來，用凍得發紅的手指徒勞地擦拭，徒勞地試圖堵住那條縫隙，試圖挽救里面那些可能就此消失的心血。指甲縫里瞬間嵌滿了灰黑色的污垢。可冰涼的金屬外殼和細微的裂縫，清晰地宣告著一個殘酷的事實：希望渺茫。一股巨大的恐慌混合著寒冷席卷了她，嘴唇不可抑制地哆嗦起來。在這個無情的雨夜里，失去這些數據，無異于失去她微薄立足的根基。
就在這時，一陣低沉而穩定的引擎聲由遠及近，壓過了喧鬧的雨聲。一輛線條冷峻、即使在昏暗雨夜也難掩鋒芒的黑色賓利，穩穩地停在了影棚側門貴賓通道的專屬位置。雨刷在擋風玻璃上有節奏地劃動著，刮開一片扇形的清晰視野。
側門打開，一把寬大且一看就價值不菲的雨傘先行撐開，隨后，一個身影走了出來。那是個女人。穿著剪裁精良、垂墜感極佳的深灰色羊絨長大衣，沒有多余的紐扣或花紋，只在腰間利落地系了一根細帶，勾勒出挺拔而冷冽的身姿。她一手虛扶在司機舉起的傘柄下方，步態沉穩從容，哪怕踩著并不低的黑色尖頭高跟鞋走在濕滑的地面上，也如履平地，沒有半點踉蹌的可能。
她的出現，短暫地吸引了附近一些工作人員的目光。有人低聲耳語：“瞧，是‘定海神針’夏嵐姐！”“哪個藝人這么有面兒，能請動她親自過來？”語氣里是難以掩飾的敬畏。
許晚意也抬起了頭。雨水沖刷著她的眼睫，視線有些模糊，但那把在夜色和廊燈下泛著幽光的黑傘，那傘下半張在寒冷空氣中顯得尤其白皙、下頜線條緊繃而深刻的側臉——那是夏嵐。環宇娛樂集團首席危機公關官，一個在業內近乎神話的名字。江湖人稱“定海神針”，是能讓整個娛樂行業大地震瞬間化作漣漪的狠角色。關于她如何力挽狂瀾，將一個幾乎被輿論判“死刑”的影帝完美洗白上岸的故事，在公司茶水間被新人們當做傳奇反復咀嚼。
此刻，這位傳奇人物近在咫尺。她的目光幾乎沒有停留，徑直落在正門的VIP通道處。那里，兩個打扮精致、焦急等候的年輕女助理連忙小跑著迎上去，臉上堆著近乎討好的笑容，小心翼翼地護在兩側，簇擁著夏嵐往明亮溫暖的室內走去。沒人注意到幾步之外屋檐下，那個狼狽如落湯雞、懷抱著濕漉漉文稿、還攥著一個明顯摔壞了的U盤的實習生。
在踏入側門溫暖的燈光區之前，夏嵐像是被什么細微的聲音牽引，又或是純粹對場域信息的洞察本能，她的目光極其短暫地在許晚意所在的那個黑暗角落里瞥過了一眼。那眼神很冷，像冰封的湖面，毫無溫度，更談不上絲毫波瀾。就像看一件偶然映入眼簾的、毫無價值的障礙物，短暫停留，隨即移開。不帶任何憐憫，也沒有輕視，只有徹底的忽視和穿透性的冰涼，足以凍結血液的審視。
那僅僅零點幾秒的目光掠過，卻像一道冰冷的電流，瞬間擊穿了許晚意。比冰冷的雨水更徹骨的寒意，從頭頂一直灌注到腳底心。抱著濕透文稿的手指，因為過度的用力摳緊紙頁邊緣而指節泛白、酸痛難忍。鼻梁根部猛地涌上一陣難以抑制的強烈酸澀，眼眶瞬間就被滾燙的液體脹滿了。屈辱、憤怒、不甘，還有冰冷的絕望，混雜著雨水在她臉上肆意奔流。她用盡全力咬緊牙關，連腮幫子都繃出了堅硬的線條，才抑制住那幾乎要脫口而出的嗚咽。身體的顫抖愈發劇烈，幾乎不受控制。
那短暫的、冰冷如無機物的凝視，卻像一把鋒利的解剖刀，冷酷地剖開了她眼前這片華美幻象的表層——
原來所謂的星光熠熠、造夢工廠，剝開那層金箔般的包裝，內里不過是一個被冰冷的規則、赤裸的等級和無情的資源置換所統治的巨大泥潭。在這里，才華和努力未必能帶你走到高處，一個無關緊要的小人物的絕望，甚至連被同情的資格都沒有。夏嵐的眼神，清晰地標注出了她此刻在這個金字塔底層的位置：螻蟻塵埃。
影棚里正巧爆發出一陣節奏感強烈的音樂，夾雜著導演透過擴音器傳來的、亢奮的調度聲。那是電影開機儀式的高潮，嘉賓入場，紅毯閃光燈閃成一片炫目的白色星河。喧嘩喜樂的聲浪像是隔著厚重的玻璃傳來，顯得遙遠而不真切。襯得門口這個冰冷的角落更顯死寂。
許晚意猛地吸了一口氣。混雜著泥土、塵埃和濕冷氣息的空氣嗆入喉嚨，帶來一絲遲鈍的刺痛。她強迫自己收回那即將墜落的淚水。
目光再次落在懷里那一疊在雨水中被浸透、邊緣已經被泡得發軟起毛、幾乎就要黏在一塊的打印稿上。冰冷的紙張硌著她的手臂，帶來真實的觸感。她又看了看掌心那個外殼開裂、帶著污濁水痕的U盤殘骸。
那篇被斥為“溫開水”的稿子…核心立意…被那個姓趙的指著鼻子罵“沒爆點，不懂沖突”……
沖突？
一個尖銳的念頭，毫無預兆地刺穿了她混沌冰冷的頭腦，像一道撕裂厚重烏云的電閃！
那張被趙哥粗暴否決的文稿原稿在她腦海清晰展開，上面用熒光筆劃出的重點語句灼熱刺目：“…她堅韌地重塑自我，撕開強權加諸的束縛標簽…”
撕開標簽…
眼前這個暴雨澆注的夜晚，冷透骨髓的羞辱，被摔碎的U盤，夏嵐那記徹骨冰寒的眼神……無數碎片翻滾、碰撞，最終，猛地定格在U盤摔落的那一瞬間濺起的渾濁水花——骯臟的污漬，破碎的殘骸，被漠然視之的屈辱。
仿佛有另一層無形的碎片驟然聚合——那些被網絡鍵盤審判得面目全非的藝人，那些被輿論輕易貼上“失德”、“劣跡”標簽后便迅速沉淪的面孔……破碎的形象，污濁的傷痕。公眾看到的，永遠只是事件被打碎、扭曲、刻意展現出來的那骯臟的一角，正如被泥水浸透的U盤外殼。
而此時此刻的自己，這暴雨中的境遇，不就是那些被打碎和污染的“標簽”最最真實的寫照？這不正是一個“完美”的投射？
一個絕地反擊的構思——一個幾乎是從地獄邊緣，被惡意摔打、被污水浸染的形象，如何在廢墟之上，借助這場鋪天蓋地的污名風暴，完成一場震撼人心的“涅槃”？不是被動接受，而是主動吸納這場災難性的“人設崩塌”，將其淬煉為一種近乎圣潔的“自我獻祭”，最終完成對施暴者靈魂深處的審判！
一個名字帶著雷霆般的重量，驟然撞入她的腦海！
那個因為一場精心設計的陷阱而在半年前跌落神壇、背負“失德藝人”標簽至今、最近更是被惡意媒體抓住一場“毆打記者”風波不斷放大的昔日影帝——顧景霖！
他沉寂了半年，如同被釘死在恥辱柱上。外界早已認定他職業生涯終結。可如果……
許晚意的心跳毫無預兆地狂飆起來，速度快得仿佛要從嗓子眼跳出來。一股混雜著瘋狂與極度清醒的電流，從脊椎猛躥到頭皮，指尖陣陣發麻，甚至短暫地壓過了身體不斷侵襲的寒冷。那被污泥浸泡過的文稿，那破碎的U盤外殼，此刻在濕冷的雨夜昏光中，竟仿佛折射出一種近乎詭異、又充滿原始誘惑力的光澤。
一線微光，刺破了絕望冰冷的厚幕。
或許…還有別的路可走？一條……從未有人走過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