濱海市的夏夜總是裹挾著咸腥的海風,黏膩地貼在人皮膚上,像一層揭不開的薄膜。歐陽振飛站在刑偵支隊辦公樓的天臺上,手里捏著一份被汗水浸得發皺的卷宗,指腹反復摩挲著“張啟明”三個字,仿佛要將這名字刻進骨血里。遠處的碼頭區燈火通明,巨型吊臂像蟄伏的鋼鐵怪獸,在夜空中緩緩移動,那些閃爍的光在他眼里卻成了無數雙窺視的眼睛,藏在暗處,冷笑著看這場貓鼠游戲。
“‘人心之不同,如其面焉’,古人誠不欺我。”他低聲呢喃,聲音被風撕成碎片,散進濃稠的夜色里。口袋里的手機震動起來,是技術科發來的最新比對報告,附件里的照片讓他心臟猛地一縮——左邊是市物流協會官網首頁的副會長證件照,張啟明穿著定制西裝,金絲眼鏡后的眼睛透著儒雅,嘴角噙著恰到好處的微笑,背景是懸掛著“誠信經營”牌匾的會議室;右邊是碼頭倉庫監控截取的畫面,一個身形高度吻合的男人正踹開一個蜷縮在地的偷渡者,動作狠戾如豹,臉上那副溫和面具早已碎裂,露出的獠牙比夜色更猙獰。
煙盒里最后一支煙被點燃,火光在他眼底明滅。三個月來,“虎哥”這個代號像幽靈般盤旋在濱海市的走私網絡里,線人傳來的消息零碎而危險,時而指向碼頭的搬運工頭,時而牽扯出貨運公司的調度員,卻始終抓不住真正的尾巴。直到三天前王建軍的尸體在冷凍集裝箱里被發現,案情才像被投入石子的死水,驟然泛起漣漪。
他想起初見王建軍的那個下午,也是這樣一個悶熱的夏天。在街角那家老茶館的包廂里,對方穿著洗得發白的工裝,手指因為常年搬運貨物而布滿老繭,卻在接過任務時,指尖微微顫抖,眼里卻燃著一簇火。“歐陽隊,您放心,我這條命早就擱在這兒了,只要能把這群蛀蟲挖出來,值。”當時王建軍說這話時,茶杯里的龍井正舒展著葉片,像他那句沒說出口的承諾——他有個在讀小學的女兒,總說要當警察,保護爸爸。
可現在,那簇火滅了。法醫報告里寫著,死者胃內容物有過量安眠藥成分,頸部勒痕呈“橄欖形”,是被專業手法扼死后拋尸。最讓歐陽振飛心口發緊的是,王建軍緊握的右手里,藏著半張被鮮血浸透的碼頭倉庫平面圖,標注的位置正是張啟明旗下啟明物流的三號庫區。
“振飛,查到了!”小李氣喘吁吁地跑上天臺,手里的平板電腦屏幕還在閃爍,“啟明物流近五年的集裝箱報關數據有重大異常!有237個集裝箱申報的是‘陶瓷制品’,但實際稱重比報關單多了整整1200噸,這些差額足夠裝下300輛走私豪車!更邪門的是,這些集裝箱的卸貨時間全是每月農歷十五的凌晨三點,正好是海關換班的空檔期。”
歐陽振飛猛地掐滅煙頭,煙蒂在掌心燙出一個紅印,他卻渾然不覺。腦海里突然閃過張啟明在企業家峰會上的發言,電視里的男人語氣溫和:“做物流就是做良心,每一個集裝箱都該經得起陽光的檢驗。”當時臺下掌聲雷動,他西裝口袋里露出的懷表鏈閃著金光,現在想來,那金光或許沾著多少見不得光的污穢。
“去會會這位張副會長。”他轉身下樓,皮鞋踩在樓梯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像在敲打著某個偽裝者的門。
啟明物流總部位于市中心的金融大廈28層,電梯鏡面映出歐陽振飛緊繃的臉,他下意識理了理警服領口,指尖觸到冰涼的警徽,心里那股躁郁才稍稍壓下去些。電梯門打開的瞬間,撲面而來的是昂貴香氛的味道,前臺小姐穿著剪裁得體的套裝,笑容標準得像模具刻出來的:“請問先生有預約嗎?張會長正在接待重要客人。”
“市刑偵支隊,歐陽振飛。”他亮出證件,看著對方眼中閃過的一絲慌亂,那慌亂稍縱即逝,快得像錯覺。穿過鋪著波斯地毯的走廊,兩側掛著張啟明與各界名流的合影,照片里的他永遠站在最顯眼的位置,笑容溫和,仿佛天生就該活在聚光燈下。
會議室的門被推開時,張啟明正舉著茶杯,向對面的中年男人展示杯底的“清明上河圖”暗紋。聽到動靜,他緩緩轉過身,金絲眼鏡后的眼睛瞇了瞇,隨即漾起恰到好處的驚訝:“歐陽隊長?真是稀客。我這地方平時除了生意伙伴,就是行業協會的朋友,警察同志登門,倒是頭一遭。”他放下茶杯,手指修長,指甲修剪得圓潤整潔,與監控里那個掐著偷渡者下巴的手判若兩人。
歐陽振飛的目光掃過會議室的擺設,紅木長桌上擺著一套紫砂茶具,壺身上刻著“寧靜致遠”四個字,落款是一位書法界泰斗。墻角的博古架上,一尊青花瓷瓶正對著門口,瓶身上的纏枝蓮紋在頂燈照射下泛著幽光——他忽然想起王建軍尸體旁散落的瓷片,邊緣的紋路與這瓷瓶如出一轍。
“張會長日理萬機,打擾了。”歐陽振飛在他對面坐下,刻意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穩,“我們在調查碼頭走私案,有幾個問題想向您核實。”他將王建軍的照片推過去,看著張啟明的瞳孔在鏡片后微微收縮,像投入石子的深潭,表面平靜,底下卻暗流洶涌。
“這位是……王建軍?”張啟明的手指在照片邊緣懸停片刻,隨即收回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喉結滾動的弧度有些僵硬,“碼頭的搬運工頭吧?前幾天聽說出事了,真是可惜。‘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好好的人,說沒就沒了。”他的語氣里帶著恰到好處的惋惜,甚至還輕輕嘆了口氣,可歐陽振飛分明看到他放在桌下的手,指關節正泛著青白。
“您和他很熟?”歐陽振飛追問,目光如鷹隼般鎖定對方的眼睛。
“算不上熟,”張啟明笑了笑,眼角的細紋堆起來,像精心畫上去的褶皺,“物流行業魚龍混雜,打交道的人多,記不太清了。倒是聽說他手腳不太干凈,前陣子還被倉庫主管抓到偷東西,歐陽隊長查他,莫非他和走私案有關?”
這話像根針,猝不及防地刺進歐陽振飛心里。他想起王建軍每次傳遞情報時的謹慎,總是把U盤藏在掏空的肥皂里,在菜市場的喧囂中假裝買菜,眼神警惕得像受驚的鹿。這樣一個人,怎么會是小偷?張啟明這話,分明是在往死者身上潑臟水,試圖斬斷所有聯系。
“張會長說笑了,”歐陽振飛不動聲色地將照片收回,“我們只是例行詢問。對了,本月十五號凌晨三點,您在哪里?”
張啟明的笑容僵了半秒,隨即恢復自然:“十五號?我想想……哦,那天陪老母親在醫院檢查身體,整夜都在病房守著,護士可以作證。”他從抽屜里拿出一張醫院繳費單,日期確實是十五號,收款人簽名龍飛鳳舞,看不出破綻。
走出金融大廈時,海風更烈了,卷起地上的落葉,打著旋兒撞在玻璃幕墻上,發出嗚咽般的聲響。歐陽振飛回頭望了一眼28層的落地窗,仿佛能看到張啟明正站在那里,端著茶杯,冷笑著看他的背影。“‘欲蓋彌彰,其心可誅’。”他咬著牙說,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回到支隊,審訊室的燈亮得刺眼,趙立東正蜷縮在椅子上,眼神渙散地盯著地面。這個在碼頭砍死王建軍的男人,被捕時身上還沾著死者的血,嘴里卻反復念叨著:“是他自己找死,擋了別人的路……”
歐陽振飛拉開椅子坐下,將一疊照片摔在桌上,全是趙立東與張啟明在碼頭見面的畫面——有的是張啟明遞給他一個厚厚的信封,有的是他點頭哈腰地接過指令,最清晰的一張里,兩人正站在一個標著“啟明物流”的集裝箱旁,張啟明的手搭在他肩上,嘴角的笑容陰鷙得像淬了毒。
“趙立東,看看這些,還需要我多說嗎?”歐陽振飛的聲音里帶著壓抑的怒火,他想起王建軍女兒的照片,那個梳著羊角辮的小姑娘,還不知道爸爸再也回不來了。
趙立東的身體猛地一顫,像被電流擊中,他抬起頭,眼里布滿血絲,嘴唇哆嗦著:“不……不是的……是他逼我的!張會長說,只要做掉王建軍,之前欠的賭債一筆勾銷,還能給我十萬塊,讓我遠走高飛……”他的聲音突然拔高,帶著哭腔,“我沒想殺人的,是王建軍他自己要揭發張會長,他說手里有證據,藏在倉庫的貨柜里……”
“證據藏在哪里?”歐陽振飛追問,身體前傾,幾乎要貼到桌前。
“我不知道……”趙立東用力抓著頭發,指縫間滲出鮮血,“我只聽到他們吵架,王建軍說‘那些報關單和賬本,足夠讓你把牢底坐穿’,張會長就急了,讓我……讓我……”他突然癱軟在椅子上,眼淚混著鼻涕流下,“他說王建軍是警察的線人,留著就是禍害,還說‘斬草要除根’,這都是他教我的……”
窗外的天漸漸亮了,晨曦透過鐵窗,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歐陽振飛走出審訊室,胸口像堵著一塊巨石,悶得發疼。他想起張啟明辦公室里那幅《墨竹圖》,畫中竹子挺拔,題著“未出土時先有節”,此刻想來,只覺得無比諷刺。
“振飛,有新發現!”小李拿著一份文件沖過來,臉上帶著興奮,“我們在王建軍租的房子里找到了一個加密U盤,技術科剛破解開,里面全是啟明物流的走私賬本,還有張啟明和境外走私團伙的郵件往來!其中一封提到‘十五月圓之夜,三號庫交貨’,時間正好是王建軍被害那天!”
歐陽振飛接過U盤,手指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他仿佛看到王建軍在燈下偷偷拷貝這些證據的樣子,窗外的月光灑在他臉上,映出緊張又堅定的神情。“‘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可邪終究壓不了正。”他低聲說,眼里重新燃起了光。
部署抓捕行動時,歐陽振飛特意看了一眼日歷,農歷十五,正是張啟明約定交貨的日子。夜色再次籠罩濱海市,碼頭的風更急了,吹得集裝箱發出哐當的聲響,像在為即將到來的收網倒計時。刑偵隊員們潛伏在倉庫周圍的陰影里,手心都攥著汗,對講機里傳來歐陽振飛低沉的指令:“各單位注意,目標出現,行動!”
當張啟明帶著幾個手下走進三號倉庫時,頭頂的燈突然亮起,刺眼的光線讓他下意識地瞇起眼睛。看到沖出來的警察,他臉上的鎮定瞬間崩塌,轉身想跑,卻被早已布下的警戒線絆倒。歐陽振飛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這個癱在地上的男人,金絲眼鏡摔碎了一片,露出的眼睛里充滿了驚恐和不甘。
“張啟明,你還有什么話說?”歐陽振飛的聲音冰冷,他踢了一腳旁邊的貨柜,柜門被打開,里面堆滿了未報關的奢侈品和走私汽車零件,賬本散落在地上,上面的字跡正是張啟明的。
張啟明突然笑了起來,笑聲凄厲,在空曠的倉庫里回蕩:“成王敗寇罷了!我苦心經營這么多年,沒想到栽在一個搬運工手里!”他抬起頭,眼神怨毒地盯著歐陽振飛,“那個王建軍,他以為自己是英雄?他不過是枚棋子,死了也活該!”
“你不配提他的名字。”歐陽振飛一拳砸在他臉上,血腥味在空氣中彌漫開來,“他比你這種披著人皮的畜生強一千倍、一萬倍!”
警笛聲劃破夜空,將濱海市的喧囂暫時壓下去。張啟明被戴上手銬時,突然掙扎著回頭,望著倉庫外那輪圓月,喃喃自語:“‘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原來都是命……”
歐陽振飛沒有理會他的感慨,他走到倉庫角落,那里放著一個被撬開的木箱,里面是王建軍藏起來的全部證據——厚厚的報關單副本、銀行轉賬記錄,還有一本日記,最后一頁寫著:“女兒說,等我回家就教她疊紙船,說要載著爸爸的勛章,漂到很遠的地方。”
夜風從倉庫大門灌進來,吹動著日記的紙頁,發出沙沙的聲響。歐陽振飛合上書,抬頭望著天邊的圓月,月光清冷,卻照亮了腳下的路。他知道,這場仗打贏了,但代價太沉重。就像老話說的“正義或許會遲到,但絕不會缺席”,可那些在等待中逝去的生命,再也回不來了。
收隊時,天邊已經泛起魚肚白,第一縷陽光穿透云層,灑在碼頭的吊臂上,鍍上一層金邊。歐陽振飛拿出手機,翻到王建軍女兒的照片,小姑娘笑得燦爛,手里舉著一朵剛摘的向日葵。他編輯了一條短信:“你爸爸是英雄,我們會永遠記得他。”發送成功的提示彈出時,他的眼眶終于濕了,海風掠過臉頰,帶著咸澀的暖意,像有人在輕輕說:“值得。”
濱海市的碼頭又恢復了往日的繁忙,只是那些來來往往的集裝箱里,再也藏不住見不得光的秘密。歐陽振飛站在岸邊,看著貨輪緩緩駛離港口,駛向初升的太陽,心里清楚,這場關于雙重身份的較量,終究以正義的勝利落幕,但未來的路還很長,還會有更多的“張啟明”需要揪出,更多的黑暗需要照亮。而他,會帶著那些犧牲者的信念,一直走下去,直到海晏河清,直到每個角落都灑滿陽光。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他望著遠方,輕聲說道,聲音里充滿了堅定。那些曾經的傷痛和迷茫,都化作了前行的力量,在這條布滿荊棘的道路上,一步一步,踏得更穩、更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