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月無光,青洲外海的“鬼哭礁”如同巨獸嶙峋的脊骨,浸泡在墨汁般的夜色里。海浪撞擊礁石的悶響是唯一的樂章,咸腥刺骨的海風裹挾著鐵銹與陳年腐敗的氣息,刮過季云灼的臉。
素白布面下,一雙沉靜的眼眸銳利如鷹,穿透黑暗,鎖定了前方那座半截沒入地下的廢棄石牌坊——墟門。
指尖捏著一枚深藍近黑、邊緣泛著金屬冷光的堅硬魚鱗,紋路細密詭異。
這是“墟引”,她用了些手段才從一個半瞎老珠奴手中換來。
子時將至。
“嗚——嗡——”
低沉渾厚的海螺號角毫無預兆地共振而起,非自一處,仿佛從礁石縫隙、從漆黑海底滲出,帶著蒼涼的召喚。季云灼毫不猶豫,快步走向石牌坊。
牌匾上模糊的古篆“墟”字在絕對的黑暗中如同一個嘲諷。號角余音未絕,牌坊后的陰影裂開一道僅容一人的洞口,濃烈的咸腥、鐵銹混合著難以言喻的陳舊氣味洶涌而出。
洞口兩側,兩尊裹在厚重鹽漬油布中的“礁石”動了動,冰冷的目光如鉤子般刮來。一只戴著粗糙皮手套的手無聲伸出。季云灼將魚鱗放入掌心。守衛(wèi)捏著鱗片,在特定紋路上一刮,細微嗡鳴響起。
守衛(wèi)側身,通道開啟。
季云灼踏入向下延伸的濕滑隧道。昏黃的防風燈懸掛在濕漉漉的巖壁,光線搖曳,將人影扭曲成掙扎的鬼魅。空氣是海腥、劣質(zhì)燈油、腐臭海貨、汗臭和緊張交易的混合體。陰風穿堂,偶爾帶來一絲轉瞬即逝的昂貴熏香。
隧道盡頭,豁然是另一個世界——幽墟。并非喧鬧集市,而是一片刻意壓抑的暗流。人影憧憧,皆覆面易容:臃腫的油布斗篷、猙獰的木刻魚怪面具、慘白的素面、甚至涂抹慘綠熒光粉末的“鬼火”。交談聲壓得極低,如同蚊蚋,混雜著金屬輕碰、算珠脆響、壓抑的咳嗽和永恒的海浪背景音。
季云灼融入這詭異的流動。目光掃過陰影中的攤位:
幾把鑲嵌血色珊瑚的奇形彎刀,攤主佝僂,指尖布滿老繭傷疤。
一個密封黑檀木匣,攤主伸出三指。買家遞過沉甸甸布袋,匣子易手。一絲血腥與防腐藥水的氣味飄過——指珠,斷指珠奴的殘酷獻禮。
幽藍冷光的海磷燈,攤主正遞出一包閃爍微光的粉末。
季云灼目標清晰:海妖祭典。
那是東海貴族圈層秘而不宣的盛會,非請莫入。她這個外來者,唯有從這陰影之地撬開一絲縫隙。
她首先鎖定“聽風者”攤位——一盞孤燈,一個沙漏,攤主隱于黑暗。一小錠官銀置于沙漏旁。
“問。”陰影中砂紙摩擦般的聲音響起。
“海妖祭典,何處尋?”季云灼聲音壓得極低。
沙漏無聲滑落。死寂持續(xù),直到最后一粒沙將盡。一只枯手伸出,鐵釬在燈旁沙盤上飛快劃出一個扭曲的符號——似蛇似浪,旋即抹平。信息模糊,指向不明。
季云灼繼續(xù)穿行,銳目搜尋一切與“海妖”、“祭典”相關的符號:海蛇、浪花、特殊島嶼標記……
在一個販賣鯊齒奇貝的攤位角落,一塊不起眼的木牌上刻著一個圖案:扭曲的浪花包裹一柄利劍的輪廓!與沙盤符號有微妙關聯(lián)。攤主是個橫肉大漢,對此牌毫不在意。
嗚——嗡!嗚——嗡!嗚——嗡!
三聲短促急迫的海螺號角撕裂墟市低語!所有人如提線木偶,齊刷刷轉向墟市深處涌去。
“‘墟眼’開了!”氣聲帶著興奮。
季云灼眼神一凝,隨人流匯入更深的黑暗。
巨大海蝕洞窟,穹頂高懸,滲著冰冷水滴。中央下沉石臺為拍賣場,四周是粗糙的環(huán)形石階看臺,越高越隱蔽。昏黃燈光聚于臺下,數(shù)百人靜默如石,只有壓抑的呼吸與滴水聲。
拍賣臺后方陰影中,無聲浮現(xiàn)一個身影——全身厚重黑袍,泛著慘白鹽漬,半張慘白珊瑚面具覆面,只露毫無血色的唇——鹽娘子。
她拿起拍賣臺上銹跡斑斑的船錨小模型,敲向旁邊鐵砧。
“鐺——!”
刺耳銳響撕裂死寂!
“起。”鹽娘子沙啞如礫石摩擦的聲音響起,冰冷無波。
拍賣開始,簡潔殘酷:
南洋精煉“猛火油”,底價“五十船陳糧”。競價在低沉聲中完成。
東瀛罪囚刀匠,底價“仇家頭顱一顆,需驗明”。承諾競價的“頭顱”一個比一個位高權重。
“七指珠”配七根慘白指骨,引激烈爭奪,最終以“青洲鹽場三年一成‘影帆’份額”成交。
氣氛凝重如鉛。
季云灼靜立中層陰影邊緣,如棋盤上的冷眼觀局者。
黃金面具、承諾頭顱者、爭奪猛火油者…皆是棋子。
鹽娘子再次拿起銹錨,洞窟壓迫感驟升。
“末拍。”
一個巴掌大的扁平方形木匣被置于臺上,匣面光素無紋。鹽娘子枯瘦的手指打開銅扣,掀開蓋子。
匣內(nèi)紅絨襯底上,靜靜躺著一張巴掌大小的硬質(zhì)卡片。卡片底色是深邃的海藍,邊緣鑲嵌著細密的、近乎透明的白色碎貝,在昏光下流轉著珍珠般的光澤。卡片中央,是用極細的銀線勾勒出的一個抽象圖案——扭曲的浪花包裹著一柄利劍!與季云灼在攤位所見木牌標記一模一樣!
“海妖祭典,”鹽娘子沙啞的聲音清晰地吐出,“貴賓請柬。憑此,入祭典內(nèi)場。”她頓了頓,“底價:三千金珠。”
話音落,洞窟內(nèi)響起一片壓抑的吸氣聲!這才是真正的貴族通行證!外場或許能混,內(nèi)場非此柬不可入!
競價瞬間爆發(fā):
“三千五金珠!”
“暹羅象牙三尺,加極品珊瑚料一方!”
價格一路飆升。黃金面具方向微微騷動,一個隨從模樣的人低聲對黃金面具說了句什么。黃金面具微微頷首。
季云灼冷靜觀察。這請柬是目標,但硬拼財力非上策。她注意到鹽娘子在展示請柬時,指尖在匣子底部邊緣極其細微地按了一下。一個念頭閃過——真品?贗品?還是……
黃金面具緩緩抬手,一個清亮的聲音響起:“沈家‘吞海號’下次南洋香料份額,一成。”
全場一靜!一成香料份額,價值遠超金珠!沈家勢在必得!
鹽娘子沉默片刻,手中銹錨微抬。
就在此時,季云灼動了。她并非開口競價,而是借著前排一個高大身影的遮擋,手腕極其隱蔽地一抖!一枚邊緣打磨得異常鋒利的特制銅錢——金錢鏢,無聲無息地貼著地面,如同被陰影推動,精準地射向拍賣臺下方一個不起眼的陰影角落!
“叮!”一聲極其細微、幾乎被忽略的輕響。
幾乎同時!
“嗖!”一道細小的黑影,從拍賣臺側面一個極其刁鉆的縫隙中閃電般射出,直撲鹽娘子手中敞開的木匣!竟是一條筷子粗細、通體漆黑的鐵線蛇!
此蛇劇毒,動作快如閃電!
變故突生!鹽娘子驚覺,下意識地縮手后退!裝著請柬的木匣脫手,翻滾著向臺下墜落!
“啊!”“小心!”洞窟瞬間炸開鍋!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墜落的木匣和撲空的毒蛇吸引!混亂中,人群騷動,爭相閃避毒蛇,更有人下意識伸手去撈那價值連城的請柬!
季云灼要的就是這瞬間的混亂!
在金錢鏢擊中陰影角落,引發(fā)毒蛇攻擊、鹽娘子失手、眾人注意力被吸引的剎那,她的身影如同融入陰影的流水,借著人群的推搡和昏暗的光線,以一種不可思議的角度和速度,悄無聲息地貼近了拍賣臺邊緣!
她的目標不是那墜落的、吸引所有人目光的木匣,而是鹽娘子因受驚后退時,袖袍翻飛間,從她寬大黑袍內(nèi)側袋口滑落出來的另一件東西——一張折疊起來的、與木匣中請柬同樣質(zhì)地的深藍碎貝卡片!
那才是真正的備用請柬或記錄副本!鹽娘子在開匣時手指按動匣底,可能就是啟動了某種防護或警示,這滑落的卡片才是她真正在意之物!
電光石火間,季云灼的指尖如同最靈巧的探囊手,在卡片即將落地的瞬間,輕輕一勾一帶!
那深藍色的卡片便無聲無息地滑入了她寬大的油布袖袋深處!觸感微涼,帶著海貝的細膩。
動作完成,她毫不戀戰(zhàn),身形借著混亂人群的掩護,如同游魚般幾個轉折,迅速退向看臺高處陰影,遠離了風暴中心。
臺下,木匣被一個身手敏捷的灰衣人凌空接住,毒蛇也被鹽娘子身邊驟然出現(xiàn)的黑袍護衛(wèi)用短刃釘死在地上。
鹽娘子驚魂未定,迅速檢查木匣——請柬安然無恙。她冰冷的眼神掃過混亂的現(xiàn)場,最終定格在黃金面具的方向,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
黃金面具則看著接住木匣的灰衣人,微微點頭。
“肅靜!”鹽娘子沙啞的聲音帶著怒意,銹錨狠狠敲在鐵砧上。
“鐺——!”
混亂稍止。鹽娘子深吸一口氣,指向接住木匣的灰衣人:“沈家,得。”
塵埃落定。沈家以香料份額拍得明面上的請柬。沒人注意到,一張同樣重要的深藍卡片,已落入季云灼袖中。
拍賣結束,暗流洶涌。季云灼毫不停留,如同鬼魅般在復雜洞窟和墟市通道中穿行。
她的“無影”之術發(fā)揮到極致,每一步都預判可能的攔截,利用地形光影完美隱匿。
然而,殺意如影隨形。三道氣息牢牢鎖定她!最凌厲的一道帶著海風腥咸,顯然是沈家高手;另外兩道則陰冷飄忽,不知歸屬。
沖出通往墟市外圍的通道口,季云灼猛地加速,撲入一堆廢棄木箱和破漁網(wǎng)的陰影角落。幾乎同時,那道凌厲的殺意已至身后!
一把淬著幽藍暗光的分水刺,無聲無息地刺向她后心!
季云灼仿佛背后生眼,擰腰旋身,長劍嗆然出鞘!
季云灼的劍——「霜刃」,細長如月華,薄如蟬翼,平日里纏在腰間,隱于墨衫之下。
此刻,劍鋒出鞘,寒光映得她眉眼如冰。
劍光在黑暗中劃出一道清冷的弧線,精準無比地撩向偷襲者的手腕!
“叮!”火星迸濺!偷襲者被迫變招,短刃格開長劍,眼中閃過一絲驚異。
偷襲者陡然甩出一柄飛刀,季云灼翻身躲避,面紗卻被飛刀刮落。
季云灼瞇起眼睛,攥地『霜刃』更緊。
“看見了我的臉,就得死。”
她沒有絲毫停頓,左手在雜物堆中一探一抓,仿佛早有目標,一個油膩的破漁網(wǎng)卷被她猛地向后揚起,兜頭蓋臉罩向追擊者!
同時,右手長劍挽起一片劍影護住周身,腳下發(fā)力,長劍如離弦之箭射向偷襲者。
漁網(wǎng)阻礙了視線,偷襲者怒喝一聲,不過,憤怒的聲響卡在了嗓子里。
他口吐鮮血,倒在了漁網(wǎng)里。
季云灼的身影在昏黃搖曳的燈光和憧憧鬼影中幾個迅疾的轉折,徹底融入了幽墟迷宮般的黑暗深處。她緊貼著冰冷潮濕的巖壁,調(diào)整呼吸,確認無人尾隨后,才小心翼翼地展開袖中那張深藍碎貝卡片。
卡片上,除了那醒目的“浪花利劍”標記,下方還有一行細小的、仿佛用銀針點刻而出的娟秀小字:
“朔望之交,蒼崖郡,海神廟,礁門自現(xiàn)。”
時間是朔望之交的夜晚、地點在蒼崖郡的海神廟,一切清清楚楚!
來此算是來對了,也不枉一番糾纏。
季云灼指尖拂過那冰冷的碎貝與銀線標記,將信息牢牢刻入腦海。
隨即,她用劍尖在卡片不起眼的邊緣輕輕一劃,將其一分為二。
一半迅速藏入靴內(nèi)暗袋,另一半則被她揉成一團,彈指射入旁邊一個燃燒著海磷燈的火盆。幽藍的火苗舔舐著深藍卡片,瞬間化為灰燼,只留下一絲極淡的貝類焦糊味。
她最后看了一眼身后鬼市搖曳的詭光,轉身,毫不留戀地走向那通往冰冷海風與無盡夜色的隧道出口。袖中殘存的貝屑無聲滑落,融入幽墟永恒的污穢。
一張無形的網(wǎng),正隨著這張請柬的易手,緩緩鋪開。
而她,已拿到了關鍵的第一縷線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