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寧踏回寢殿,褪下繁復宮裝,換上一身云水般的素衣。
再出來時,目光便不由自主地投向殿外那株古樹。
它盤虬如龍,枝葉間奔涌著磅礴的生命力,只是看著,胸中那點想喝酒的欲望也仿佛跟著沸騰起來。
她在樹下尋了塊青石坐下,掏出白竹蕓剛剛贈予的小巧酒壺——竹蕓的技藝向來是極好的。
幾口溫酒入喉,暖意與微醺漫上雙頰,連樹影都氤氳了幾分。她仰起頭,對著繁茂的枝葉,聲音帶著酒后的慵懶與篤定:
“下來吧,木大公子。”
語聲方落,一襲粉衣的少年如初春最動人的桃花瓣,翩然旋落。那雙狐貍眼天生含情,此刻卻凝著拒人千里的薄霜:“公主殿下好耳力,你還藏著功夫?”
將寧不答,只側過身,目光直直地鎖住他,像要穿透那層冰殼:
“你為何不選我?”
“道不同罷了。”木疏煜唇邊浮起一絲極淡的譏誚,“你不是謀士,我從不與心機深沉者結盟。何況……”他目光在她臉上意味深長地掠過,“殿下莫非真以為,憑這副顏色,天下英雄皆當俯首裙下?”
將寧非但未惱,反而迎著他的視線,大大方方點頭:“對啊。”
木疏煜被她這坦蕩的“無恥”噎得幾乎失笑,隨即那笑意化作更深的冷冽:“憑你?”他輕輕吐出兩個字,字字如冰珠墜地,“還不配。”他拂袖欲走。
就在他轉身的剎那,將寧的手倏地伸出,精準地攥住了他一片衣角,力道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你是不是有什么話要說。”
“那又如何?本王愛說不說。”木疏煜頓住身形,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攥緊的手指,那目光如同在看一粒塵埃。
他并未掙脫,只是留下最后一句,話音不高,卻清晰地砸在將寧耳畔,“不過……”他頓了頓,尾音拖出一點玩味的涼薄,“本王會有機會問的。”
話音散在風里,他輕輕一振衣袖,那片衣角便從將寧指尖滑脫。粉色的身影幾個起落,消失在濃密的樹影之后,只余下將寧對著空寂的庭院,和指尖殘留的、微涼的綢緞觸感。
將寧斜倚老樹,枝影斑駁落在肩頭。遠處那抹粉衫如褪色的胭脂,一點一點洇入青灰的暮靄里。她唇角牽起一道淺弧,似捉住一縷將散未散的風。
回殿后,她合衣而臥,帳外一燈如豆,將熄未熄地晃了半宿。
天光未亮,將寧已醒。她斜倚軟枕,青絲如瀑散落錦衾,默練《蘊玉訣》,息如絲,在薄霧中流轉。
待梳妝畢,菱花鏡中映出一張明艷不可方物的臉——眉似遠山含黛,眸若秋水橫波,偏那唇色淺淡,倒添三分病中西子的韻致。
淑德皇后踏著碎步匆匆而來,金線繡鳳的裙裾掠過檀木門檻時,帶起一陣龍涎香的漣漪。
她蹙著描畫精致的遠山眉,纖纖玉指攥緊了鮫綃帕:“你昨日...“話音忽止,眸光掃過將寧那張過分昳麗的臉,聲音又壓低幾分,“怎敢獨自去白家?你父皇視他們如...“
將寧抬眸,長睫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影。她漫不經心撫過案上白瓷瓶里新折的郁金香,露出截欺霜賽雪的腕子:“兒臣這身子總不見好,聽聞白家...“
皇后見狀,眼底閃過一絲復雜的愧色。她伸手欲觸將寧鬢邊珠釵,又在半空凝住:
“母后知道...可你...“鎏金護甲劃過將寧肩頭一縷散發,“總要顧全些。“
“兒臣明白。“將寧乖順應聲,眼尾卻掠過一絲流光,恰似錦鯉擺尾時濺起的水晶珠。
皇后嘆息,又絮絮叮囑幾句,方才離去。
待皇后身影消失在九曲回廊盡頭,將寧忽的輕笑出聲。她信手摘下鬢邊累絲金鳳釵往妝臺一擲,玉指叩響青玉案——
“備車,去左相府。“鏡中人紅唇微啟,聲音清冷,不容置疑。
侍女躬身應諾,悄無聲息地退下。鏡面微光一閃,映出窗外一角艷麗的初陽……
初陽漸升,門楣上高穿過數重儀門,繞過影壁,府邸深處的書房內
傅相端坐于紫檀木椅上,背脊筆直如松,目光清亮似泉,雖鬢邊霜痕清晰可辨,眉宇間卻凝聚著歲月沉淀的沉穩,仍透出不容小覷的威嚴。
堂下,一位青年男子正凝神稟報,聲音低沉而謹慎。室內茶煙裊裊,沉水香的清冽氣息若有若無地浮動于空氣之間,顯得分外寧靜。
“父親,”青年男子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南境糧秣已備,但軍中人心浮動,恐——”
話語未竟,門外廊下腳步碎響。一位灰衣小廝躬身立于門檻之外,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大人,云昭公主——江寧來見。”
青年男子的話語戛然而止,傅允中指節分明的手指正輕點扶手,聞言微微一滯,指端在光滑的木面上留下一個幾不可察的停頓。
他眼皮略略一抬,眸光深處掠過一絲難以名狀的微瀾,隨即復歸平靜,只沉沉開口:“有請。”
“有請云昭公主——!”小廝的傳喚聲悠長而清越,穿透了堂上繚繞的余香,也似乎穿透了方才凝滯的空氣。
腳步聲輕緩而沉穩地自遠而近。
不多時,一道身影出現在門前,宛如驟然涌入的一泓清泉。
來人一身雨過天青色的素雅衣裙,衣料輕盈似水,行走間宛如碧波微漾。她身形挺拔,如晨霧中一竿修竹,自有一種清逸挺拔之姿。
女子立于門內,視線掃過堂中二人,最終落定于上首端坐的老者身上,微一頷首,聲音清朗如擊玉:“江寧見過傅相、傅二公子。”
傅允中的目光在那抹清冷的藍色上停留片刻,眼底深處似乎漾開一絲極淡的、幾乎難以察覺的暖意。
他身形幾不可察地略略端正,唇角微動,卻只化作一個極其簡短的音節:“坐吧,來人,上茶。”
青年男子悄然垂首,盯著自己緊握的拳,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堂上沉水香仍在無聲燃燒,一縷青煙筆直向上,仿佛凝固了空氣的流動。
那清泠的藍影從容落座,傅允中的目光在青年低垂的頭頂與那抹沉靜的藍色之間無聲滑過,堂上那縷青煙,終于開始輕輕搖曳起來。
將寧目光直逼傅允中:“左相,本宮今日前來,有事相商。”她強抑心底翻涌,聲音卻平穩無波,“亦是一筆交易。”
傅允中微躬身:“殿下言重,但請吩咐。”他抬眼迎上將寧,唇邊噙著一絲難以捉摸的淺笑,“可是為了駙馬木疏煜之事?”
將寧唇角勾起,眼波流轉間先掠過一旁侍立的傅云曄。那雙桃花眸中似有鉤子,含情脈脈,欲語還休,旋即又穩穩落回傅允中臉上:
“傅相果然明察秋毫。不錯,本宮正是為此。不知傅相可有良策?”
傅允中目光在傅云曄身上短暫停留,復又轉向將寧,面上恭敬不改:“公主殿下,老臣……如何能動搖君心?蒙陛下厚恩,方得立足朝堂,豈敢僭越?”
將寧端起茶盞,輕抿一口。杯中金松茶湯澄澈,香氣馥郁,卻又無比沉重。
她放下茶盞,發出一聲極輕的冷嗤:“呵,傅相竟還這般糊涂?伴君如伴虎,君心易變……您難道忘了將家舊事?”她抬眼,目光如冰刃,直刺傅允中。
“本宮耐性有限。”她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錘,“沐春節前,事若成,本宮自不會虧待傅相,不成,好自為之。”
傅允中沉默片刻,眼底那點恭順終于褪去,浮上一層深沉的算計與試探:“殿下又能為老臣做什么?入局為子,殿下……可做得到?”
將寧眉梢一挑,笑意陡然轉寒:“傅相,您如今……還有值得托付之人么?若非本宮有求于你,”
她站起身,居高臨下,“憑你,也配與本宮談交易?”
她轉身欲走,卻又停步,側首回眸,臉上瞬間綻開一抹天真爛漫、全無陰霾的笑靨,仿佛方才的冰冷威脅從未存在:“對了,傅相可要記好時辰——沐春節,就在兩日后哦。”
廊下風起,藍衣漸隱。
傅允中面上和煦驟然冰裂,指節捏得青白:“乳臭未干的毛孩,也敢與虎謀皮,不自量力。”
侍立一旁的青衣郎君低聲道:“父親大人意下如何?”
傅允中道:“無妨,一介女流之輩,何況滿腦子都是兒女情長,一個只能在大殿上比試搶婚的蠢貨罷了,不過倒也不失為一步好棋。”
窗外藍影一閃,羅襪生塵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