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紅紙上墨跡淋漓，那“規則”二字端的是威風凜凜。細瞧下去，卻叫人倒抽一口涼氣：
其一，二人為組，奪球互爭。即二人相搏，以爭蹴鞠歸屬。
其二，擊鼓十面，須盡皆響。得球者，須以球擊打場上十面立鼓，一鼓不可遺漏。
其三，蹴鞠穿環，必過中圈。待鼓聲盡響，須將蹴鞠踢起，使之穿過場心高懸之銅環。
其四，立身鼓上，方為全功。球穿環之際，擊球者自身亦須躍起，協球穩立于其中一面鼓上。
臺下人頭攢動，初時只道是尋常熱鬧，此刻看清門道，不少腦袋便搖成了撥浪鼓。
這哪里是踢球？分明是考校蹴鞠腳法、拳腳功夫、身段柔韌，外加那登萍渡水的輕功本事！好些摩拳擦掌的好漢，氣焰先自矮了半截。
“當啷”一聲脆響，頭一對好漢已然換上利落勁裝，立在臺上。
一紅一黑，身形倒也矯健，你來我往，蹴鞠翻飛如流星趕月，惹得臺下心潮跟著起伏跌宕。
眼看到了最后關頭，那黑衣漢子險險搶得半步先機，眾人正待喝彩，卻見他竟踢不上那十面大鼓——得，空歡喜一場，白忙活。
一場接一場，快得像走馬燈。
敗下陣來的，不是忘了敲鼓，便是立鼓不穩摔個四仰八叉，再不然就是那球兒頑皮，偏生與銅環擦肩而過。
總而言之，那苛刻的三重奏，竟無一人能奏響終章。
日頭悄悄挪移，看客們脖頸伸得發酸，耐心也似那曬蔫的葉子，漸漸卷了邊。
不少躍躍欲試的，此刻也打了退堂鼓。無他，場上小動作漸多，暗肘、絆腿層出不窮，縱使對手正派，這般激烈纏斗下來，也夠尋常筋骨喝一壺的。
又是一聲鑼響。臺上復現一紅一黑。然此番光景，迥然不同。
那紅衣少年甫一登場，便似一道流火竄入冰河。身法之輕靈，腳步之精妙，每一步騰挪都似踏著無形的韻律，每一次觸球都像在描畫寫意的詩行。讓人好奇那張覆面的銀具下，藏著怎樣一副驚鴻容顏？臺下目光，盡數被這團跳躍的火焰攫住。
但見他身影翩躚，于鼓陣間穿梭如游魚。腳起球落，“咚、咚、咚……”鼓聲次第炸響，如悶雷滾過地皮。最后一個旋身，蹴鞠如被無形絲線牽引，“嗖”地穿過那高高在上的銅環，而他本人，已如一片輕羽，悄然落定于最末一面大鼓之上，衣袂輕揚，氣定神閑。
滿場靜了一瞬，隨即爆發出更響的喧騰——夾雜著驚嘆與一絲難以言喻的酸澀。這少年竟是首位將三項苛求一一兌現的奪魁者！若再無人登臺，那光彩奪目的彩頭，便要落入他囊中。
“恭喜這位紅衣公子！”白發老者步履蹣跚地登臺，聲帶笑意，也帶著探究，“敢問公子高姓大名？”
少年立于鼓上，身形挺拔如松。面具下傳來清朗的聲音，只一個字：
“魁。”
“哦？此名何解？”老者捻須追問。
少年唇角微揚的弧度似能穿透面具，聲音清晰傳遍全場：
“既出手，自當為奪魁而來。”
名落于大紅紙上，墨痕淋漓，龍飛鳳舞。是真名也好，是化名也罷，此刻，它就是一個響亮的代號——魁。
“好！好一個‘魁’公子！”老者擊掌朗笑，“彩頭雖近在咫尺，然擂臺規矩尚在！若有不服者，盡可登臺挑戰！勝者留，敗者下，直至決出那真正的、無人撼動的擂主！”
臺下騷動再起，目光灼灼，射向那鼓上傲立的紅衣身影。風掠過，卷起塵埃。那十面沉默的鼓，和懸于中央的銅環，在夕陽余暉中，靜候著下一場風暴，或……最終的王者加冕。
空氣仿佛凝滯了一瞬。在他對面，一道身影無聲無息地踏上了臺。
來人一襲墨色勁裝，緊束腰身，勾勒出流暢而充滿韌性的線條。雖身形比常人矮小幾分，但那背影卻如崖壁勁松，挺拔孤峭，透著一股磐石般的定力與內蘊的爆發力。
她無視了簽筒，徑直登臺，步履沉穩，落地無聲。
“閣下何人？”白發老者沉聲問道。
“未寧……”清冷的聲音自黑衣下傳出，簡潔得如同她的身影。
“好，聽鼓開始！”
鼓聲驟起！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然而，那目光中多半是審視與不以為然——懸殊的身高差距，如同一道無形的鴻溝，橫亙在眾人心間，幾乎無人看好這看似瘦小的黑衣對手。
鼓落，動若雷霆！
紅衣男子率先發難，勢大力沉，拳風呼嘯，每一招都蓄足了開碑裂石之力，意圖以絕對力量碾壓。然而，那墨色的身影動了！
她的動作并非剛猛迅疾，而是如行云流水，又似柳絮隨風。
足尖輕點，腰肢微擰，整個人便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柔韌和輕靈，避開了所有雷霆重擊。那身姿，宛如暗夜中的雨燕，穿行于狂風暴雨之間，軌跡飄忽，靈動至極。
每一次閃避都恰到好處，每一次看似不經意的抬手拂袖，卻總能精準地引偏、卸開對方的力道，舉手投足間，剛柔并濟，圓融如意。那并非簡單的躲閃，而是游刃有余的掌控！看似毫不費力，卻已在無聲無息間穩穩占盡先機。
臺下的白竹蕓與藍梅瞳孔驟然收縮，幾乎同時低呼出聲：“她！是將寧！”
將寧心念電轉：《蘊玉訣》進境終究緩慢，與昔日巔峰相比，判若云泥。看來習武一道，終究不可偏廢……念頭不過一瞬，眼前紅衣的攻勢在她眼中已然破綻百出。她唇角勾起一絲幾不可察的弧度，心中了然：“不過……對付此等微末伎倆，已是綽綽有余。”
“沒空陪你鬧了。”清冷的語聲落下，她身形驟然拔起！沒有助跑，僅憑足尖在地面極輕巧地一旋、一蹬，整個人便化作一道凌厲的黑線沖天而起！其勢之快，其身之輕，令人目眩神迷。
下一瞬，她竟如履平地般，足尖精準地落在了紅衣男子寬闊的肩膀之上！那看似纖細瘦弱的身軀，此刻卻重逾千鈞，帶著沛然莫御的力道沉沉壓下，令紅衣男子身形猛地一挫，動作瞬間僵滯！
這一踩，如驚鴻踏雪，似蒼鷹棲巖！雖是以弱凌強，卻充滿勁力。墨色身影在那魁梧身軀上稍作借力，旋即又是一個令人眼花繚亂的騰挪，翩然落地，衣袂翻飛，如墨蓮綻放，竟不帶半分煙火氣。
方才那一連串的動作，與其說是蹴鞠比試，不如說是一場極致輕靈的驚世之舞！
高下，已然立判！
臺下眾人早已看得目瞪口呆，方才的輕視蕩然無存，只剩下滿心的震撼與敬畏。那玄衣之下，蘊藏的竟是如此深不可測的實力！
將寧足尖輕點鼓面，玄色衣袂翻飛如夜蝶展翅。她唇角微勾，露出一抹幾不可察的笑意。方才那紅衣男子雖也算得上高手，但在她面前，終究不過爾爾。
“是我技不如人，慚愧慚愧。“紅衣男子拱手認輸，面具下的聲音帶著幾分無奈，又好似有幾分激動，反正就是沒有不愉快。將寧也很納悶，怎么有人輸了比賽還挺開心的。
將寧正欲開口，忽聞一道清朗聲音自場邊傳來：“他不行，那我如何？“
這聲音如一道驚雷劈入將寧耳中，聽到這聲音，兩人猛地轉頭，只見一位新的紅衣男子緩步走入場地。那人身量修長，雖戴著同樣的銀色面具，卻掩不住通身那股子張揚氣度。
場邊觀眾已然沸騰。有人爬上了同伴的肩膀，有人擠到了前排，場下的觀眾多了好幾倍！
“誒誒，你別擠我啊！急什么！”
“靠了！！？誰坐到我頭上了！”
這樣的聲音不絕于耳，更有甚者開始下注了……
“誒誒，你們猜誰會贏。”
“我猜是那個高的紅衣服的啊！看那個氣勢，那個身量根本非同凡響的啦！”
“那我不是，我猜那個黑衣服的！你看看人家前面多帥氣啊！英氣逼人！無人能敵！他現在是我的未公了！明天就是相公！”
“就你？誰贏還不一定！”
“那就且行且看。”剛剛那個“魁”，不知何時已到了臺下。
眾人連忙問剛剛那個黑衣未寧技術如何！不過說不了多久，臺上又開始了。
鼓聲驟起，如雷霆炸響！
將寧足下生風，玄衣翻卷間已將蹴鞠控在腳下。她身形一轉，蹴鞠如流星般劃過半空，直取場邊懸掛的彩球門洞。紅衣男子卻似早有預料，紅影一閃，竟在半空中截下了這一球。
兩人身影交錯，玄衣與紅衣在陽光下交織出炫目的光影。蹴鞠在他們足間翻飛，時而如蜻蜓點水，時而似驚濤拍岸。鼓點越來越急，仿佛在為這場曠世對決助威。
場下觀眾早已瘋狂。有人踩翻了凳子，有人撞倒了同伴，卻無人顧得上這些。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釘在場中那兩道身影上。
“這...這哪里是蹴鞠？分明是神仙打架！“一位老者顫聲嘆道。
紅衣人忽然變招，身形如鬼魅般閃至將寧身側。他足尖輕點，蹴鞠竟似有了生命，在空中連轉三圈，直取將寧面門。
日陽斜照，十面紅漆大鼓在場中排開。將寧眼看蹴鞠迎面飛來，不躲不閃，猛地后仰翻身，借著球勢凌空輕點兩步，穩穩落地后單腳一蹬，繞著紅衣男子轉出半個圓弧。她突然扣住對方手腕借力躍起，一腳踏在他肩上，另一腳已踩住了滾動的蹴鞠。
木疏煜！“將寧挑眉微笑，“怎么哪都有你？“
紅衣男子仰頭看她，衣領上的楓葉紋在夕陽下閃閃發亮。“好久不見，曉月將軍。“他嘴角噙著笑，“連'玉人踏雪'都使出來了，當真是不留情面呢——不過，江寧，不夠。“
他說罷突然抓住將寧的腳踝，將寧卻早有所料，一個翻身退開。木疏煜趁機掃走蹴鞠，在鼓面上連擊八聲。將寧如鷹隼般撲來時，他輕巧地跳上第五面鼓，紅衣翻飛如旗。
將寧奪回蹴鞠，咚！咚！咚！……很快擊滿十鼓。圍觀的人群開始騷動，賭她贏的人已經準備歡呼。可就在她即將穿過終點的圓環時，突然轉身將球踢向木疏煜，他回身左腳一勾輕輕接住，將寧則輕盈地落回鼓面，負手而立。
“這份禮，送你了。“眼中閃過一絲狡黠，“來日方長，后會有期。“說罷縱身躍出場外。
黑衣掠過場外時，紅衣仍立在鼓上。驕陽里，一個似孤云出岫，一個如楓染秋霜。
底下的人拍手叫好，有的人也憤懣不平，那名魁早就不知所蹤了。
木疏煜輕松完成比試，懷里抱著那只溫順的小鹿，緩步走到將寧面前。小鹿睜著濕漉漉的大眼睛，在他臂彎里輕輕蹭了蹭。
“想讓我幫你養就直說，“木疏煜嘴上抱怨著，眼角卻微微上揚，“真是麻煩。“
將寧噗嗤一笑，抬手捶了下他的肩膀：“謝啦！不過下次別放水這么明顯，太不走心了。“
“倒是你，“木疏煜挑眉，“怎么會突然上場？這可不像你的風格。“
“這個嘛...“將寧伸手摸了摸小鹿的腦袋，指尖傳來柔軟的觸感，“前面那個穿紅衣服的，我聽說他打算把這小家伙剝皮做毯子。一個沒忍住...你也知道的，我最見不得這些漂亮的小東西受委屈。“
小鹿似乎聽懂了她的話，輕輕“呦“了一聲，往木疏煜懷里又縮了縮。夕陽的余暉灑在三人身上，在地上拉出長長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