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陽中午離府時,易晏正與衙役交涉,二人只短暫對了下眼神,就各自去忙了。
現下再見,莫名有種久別重逢的錯覺。
隔案坐下后,侍女上前奉了茶。裊裊的熱氣在二人之間彌漫開來,模糊了彼此的視線。
易晏先開口道:“昨夜失察,致郡主遇險,是我的錯。現下得了空,特備薄禮前來謝罪,還請郡主莫要推辭。”
姜陽應下:“好……有查到什么線索嗎?”
“尚且沒有。府中的十七具尸首,已被盡數帶走,用以辨認身份。若有了結果,我會差人告知郡主。”
“嗯。”
二人各懷心思,都沉默下來。
幾番思索后,姜陽開口提醒道:“那些人直奔寢宮,應該是有備而來,且目標明確。今日一擊不中,興許還會再作嘗試,最近幾日你要小心。”
隔著氤氳霧氣,易晏抬眸看來,清秀漂亮的眉目間拂過一絲復雜的神色。
“怎么了?”
“無礙……多謝郡主掛懷。”
姜陽搖頭:“我說過了,夫妻本為一體,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你的安危便等同于我的安危,何必言謝?”
“一碼歸一碼。”
“……”
“此外,還有一事,我要向郡主坦白。”
“嗯。”
“師嫣確實給我下了請帖,邀我去她的生辰宴。那帖子被我隨手丟了……但也許在她看來,沒被退回,就等于我接受了邀約。因此給郡主招來煩惱,也是我的錯。”
……原來如此。
姜陽抿抿唇,道:“我信你,此事已經過去了,今后也不必再提了。”
“好。”
這么一說,氣氛比方才緩和了不少。姜陽看了眼快要見底的杯子,想伸手去拿茶壺續茶,卻剛巧碰到了對方也來拿茶壺的手。
明明不是第一次肢體接觸,她卻莫名覺得別扭,忙將手收了回來。
易晏倒是面色沉靜,沒什么波瀾:“我來。”
大抵是為了應謝罪的景,易晏難得的穿了素衣。純白輕紗層層疊疊地堆在玉一般白皙細膩的手腕上,彼此相互映襯,顯得攀附于其上的淡青色筋絡愈發清晰。
很美,但書上說,越美的東西,越是危險。
姜陽心不在焉地用指尖抹開桌面上飛濺出來的水滴,問道:“七月太久了,若我將婚期提前,你可愿意?”
易晏倒茶的手一頓,沒有回答。
“那便當你同意了……下個月月底吧,婚宴的事宜我來安排。”
“好。”
——早些成婚,一來,不管是誰,都不能再以祖宗規矩的名義逼姜陽嫁人,那些覬覦公主府的貪婪鬣狗,便沒了威脅。
二來,今后她想要處理易晏,會方便很多……家事不同于國事,關起門來,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且,若易晏哪日被師慎謀害,姜陽作為孀婦,為夫守身合情合理,便不必擔心再落入有心之人手中了。
對她而言,早成婚百利無一害。
盤算的間隙,姜陽順帶瞟了易晏一眼,他正垂眸盯著自己手里的茶杯出神,臉上如平日一般沒什么表情。
察覺到姜陽的目光,他睫毛微掀,懨懨地看了過來。
不知怎得,這一瞬,姜陽有種被看穿了的錯覺。
但不管怎樣,只要易晏沒有拒絕,這事就算成了。等他一走,姜陽將府里的幾位女官召集起來,把婚期更改一事向她們講了一遍。
女官們沒姜陽那么多考慮,只覺得成婚便是好事。姜陽剛說完,她們就七嘴八舌地討論起了婚宴的事宜。
“郡主成婚,應該要搬去上清苑了吧?”
“可燕王終究爵位更高些,應該要去燕王府才是……”
姜陽打斷她們的話:“去上清苑。”
“……也好,依我們公主府的門楣,終究是對方高攀。”
“那明日便去趟上清苑,許久沒過去,都不記得布局了……興許還得修繕一番……”
“是了是了,聽阿娟說,那邊沒人管,都懶散的很,也不知道成了什么樣子……”
“……”
左一句右一句的,才聽了沒一會,姜陽就有些頭疼。趁著無人注意,她默默出了門。
天色已經暗下來了,院子里點起了燈,到處都是溫暖的橘黃色。她獨自在廊下站了會兒,不知為何,腦子里總是浮現昨夜的那盤荔枝。
甜,微澀,只能淺嘗,多食會上火。
像剝荔枝的那個人一般。
……這么想著,才好起來沒多久的心情,又沉甸甸地墜了下去。
又是輾轉難眠的一夜。橫豎睡不著,姜陽干脆早早起了床。次日天不亮,她就到了學堂。
看守書院的小生沒想到這么早有人來,手忙腳亂地擦桌子點燈,語氣歉疚:“昨日清點書庫到很晚,今日起遲了……還請郡主見諒。”
若換作從前,姜陽根本不會在意。畢竟下人恭敬,是他們的本分。可一想到近來的所見所聞,她莫名對他生出了些許憐憫。
于是,姜陽順手拿了些碎銀給他:“確實還早,是我叨擾了。這些錢拿去買些熱飯吃吧。”
“……”
那小生小心翼翼地偷瞄了姜陽一眼,見她面色和善,確實沒有責備他的意思,才小心接過,跪下重重地磕了個頭:
“多謝郡主賞賜!”
看他出了門,歡快的背影消失在紅墻后,姜陽才重新看向手里的書。
周先生是學堂里第二個到的人。看見姜陽的一瞬,他本就蹣跚的步伐愈發遲疑,在門口瞇著眼辨認了好幾遍,才大笑著進門:
“瞧瞧瞧瞧,這是誰吶?”
姜陽不服:“我近來不夠努力么?先生竟如此調侃我。”
“哪里是調侃?是高興!”
小老頭把書袋子一放,小步挪了過來:“……剛進門的時候,我差點以為自己眼花,看見了你母親。”
“母親?我母親也這般勤奮嗎?”
“害,你母親可比你勤奮多了!”
“真的假的?”姜陽忽地來了興趣,“講講?”
“講講,講講……你母親與先帝,同為我的學生。那時候,先帝如你一般調皮,不愛讀書,日日都要曠課。可你母親不一樣。”
“你母親,每日第一個來,每日最后一個走,從五歲起便如此,風霜雨雪,不曾懈怠。”
“……”
這話怎么聽,都與母親平日里的形象對不上。
姜陽有些詫異。
“怎么這個表情?不信?”
“……倒也不是。”
“不信也無妨,但事實就是如此。”周先生笑,“你母親好強,是因為她與先帝同胞雙生,可先帝被封為儲君,她卻只能做個公主……她不服氣。”
“……這我倒是信。”
“那你呢?”周先生拍拍姜陽的肩,把問題拋給了她,“你這般上進,又是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