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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開林帆導師關于課題的郵件時,劉玉玉感覺握著手機的手有點抖,黏在上面的煎餅屑都忘了擦掉。
郵件內容出乎意料的簡單,甚至比邵師姐的批語還樸素:
>發件人:林帆
>主題:關于你的研究課題初步設想
>小劉,
>我和你邵師姐聊了下,你現階段考慮可以做“XX因子在AB并發癥中的表達及臨床意義”。(注:XX是某個專業因子,AB是某種術后并發癥)
>科室這邊有一些相關基礎數據和樣本庫,可以先查查文獻,看看前人做的怎么樣。
>有問題可以交流。
>林帆
沒有寒暄,沒有客套,沒有“歡迎加入課題組”,更沒有對“研究設想”的具體指導。只有一行冷冰冰的、帶點建議性質的課題名稱,外加一句“查文獻”和一句飄在云端般的“可以交流”。
就像在路邊隨手塞給你一個空魚簍和一根勉強能算作魚竿的細竹簽,然后拍拍你的肩膀,指一眼波濤洶涌的大海,說:“去釣魚吧,釣什么隨你,釣到了再叫我。”
劉玉玉對著屏幕,把郵件反復看了三遍,試圖從字縫里摳出點額外信息。沒有。
“XX因子…AB并發癥…”她喃喃自語。聽起來很高大上,但具體是什么?怎么操作?查文獻…查多少?查到什么程度?“可以交流”是能隨時去找導師的意思嗎?可林老師的影子都還沒見過!
一股茫然感像冷水一樣當頭澆下。邵清流批改病歷帶來的挫敗仿佛只是開胃小菜,眼前這片名為“科研”的原始叢林,才真正讓她望而生畏。本科那點實驗課拼湊的小報告,在林帆這三行郵件面前,簡直就是泥巴捏的玩具。
第二天上午是難得的半天科研帶教時間。邵清流師姐領著愁眉苦臉、仿佛即將奔赴刑場的劉玉玉和同樣忐忑不安的孫小穎,走向位于醫院研究樓深處的細胞房。那幽深安靜的走廊,彌漫著一股冰冷的、混合著消毒水和培養液特有的、淡淡的甜腥味的氣息,空氣都仿佛靜止了,與急診和病房的喧囂截然不同。劉玉玉莫名覺得有點憋悶。
“這學期的任務,先從最簡單的細胞培養入手。”邵清流的聲音在寂靜中格外清晰。她熟練地刷卡、開門,一股更冷的風從氣密大門打開的縫隙里撲出來。
“熟悉基本環境、培養箱、超凈臺操作、傳代流程。目標:維持一個健康細胞系至少三代。”她語氣平淡,仿佛在布置“把地掃一掃”這種任務。
超凈臺里幽藍的紫外燈亮得刺眼。邵清流麻利地演示了一遍:開機、通風、消毒臺面、酒精擦拭手臂、點燃酒精燈、預熱培養液、顯微鏡下觀察細胞狀態(那一坨團在培養皿底部的半透明小球球,就是傳說中可以自我復制的“生命”了?)、換液、消化、吹打、分裝……一系列嫻熟流暢的動作,看得劉玉玉眼花繚亂。那些細細的移液管、圓溜溜的培養瓶、花花綠綠的瓶瓶罐罐,帶著一股陌生的、高科技的疏離感。
輪到劉玉玉實操了。她穿上白大褂、帽子,還多戴了一層薄手套,對著鏡子仔仔細細照了又照確認頭發絲全塞進帽子里,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走進緩沖間。空氣吹過,風淋得她眼睛發澀。
站在超凈臺前,按著邵清流剛才的步驟,她先開機、通風。接著,拿起酒精噴壺噴了臺面,拿起無菌擦拭紙,學著邵師姐的樣子擦…等等!順序是不是不太對?擦得夠不夠徹底?她下意識地彎腰湊近臺面檢查。
“站直!”邵清流冰冷的聲音瞬間從背后響起,像冰錐扎進耳朵,“你的腦袋和呼吸,是最大的污染源!操作時身體盡量遠離風口正前方!”
劉玉玉趕緊挺直腰板,差點扭到脖子。
開始處理細胞。在邵清流水銀燈似的目光注視下,她緊張得手心冒汗。拿起酒精棉球擦培養瓶口,手在微微發抖,差點打翻。打開瓶蓋時,蓋子拿在手里,懸空在培養瓶上方停了好幾秒,腦子里瘋狂搜索邵師姐剛才示范的開蓋角度和位置。
“蓋子扣在上面還是舉在手里超過5秒,都有掉菌落風險。”邵清流的聲音如影隨形,精準狙擊她的停頓。
終于輪到最關鍵也是劉玉玉最害怕的環節——吹打細胞。
她一手扶著培養瓶底,一手握著細細的移液槍,小心翼翼地把槍頭伸進瓶內的紅色培養液里。冰涼的觸感讓她心尖一顫。按下吹打鍵…第一下,液面只晃了晃,那些黏在瓶底的細胞紋絲不動。她又加大了力度,快速按了兩下。
“吹打要均勻輕柔!你是在洗燒杯嗎?”毫不留情的批判。
劉玉玉額角開始冒汗,努力回想邵師姐剛才那從容不迫的、仿佛給嬰兒擦臉的輕柔動作。她試著更慢、更輕地吹打…那些細胞終于像細沙一樣懸浮起來了!她松了一口氣。
“時間!你吹了多久?!細胞暴露在空氣中的時間要最短控制!超時就會受損!”邵清流的提醒再次如疾風驟雨般落下。
戰戰兢兢地將混懸液移到新的培養瓶里,加入新鮮培養液……劉玉玉感覺自己像被剝了一層皮。孫小穎也沒好到哪去,全程屏住呼吸,操作慢得像電影慢鏡頭,開瓶蓋的手都在肉眼可見地抖。
“好了。”邵清流似乎失去了近距離觀摩的興趣(或者說忍耐力到了極限),指了指旁邊墻上貼著的“細胞間操作人員登記本”,“簽上名,寫好時間、細胞類型、操作內容、預計下次傳代日期。”然后轉身走了出去,留下兩人在冰冷的超凈臺前凌亂。
“呼……”門關上后,劉玉玉才敢長長吐出一口氣,后背都被汗濕了一層。
“玉、玉玉姐……”孫小穎的聲音帶著哭腔,“我……我剛才好像把吹打槍伸進去的時候碰到瓶口內壁了……是不是污染了?”
劉玉玉:“……”她也沒比孫小穎有把握多少。
簽完名,兩人像逃難一樣跑出細胞房冰冷的無菌區。回到壓抑的辦公室,邵清流不在。劉玉玉打開電腦,點開林帆導師的郵件和那個課題名稱“XX因子在AB并發癥中的表達及臨床意義”。她茫然地打開醫學文獻數據庫,輸入關鍵詞。
屏幕上跳出成百上千條結果!全英文摘要!復雜的圖表!看不懂的統計方法!什么“定量PCR”?什么是“蛋白印跡”?什么是…什么是“XX因子”?!
劉玉玉盯著屏幕上那堆密密麻麻的字,感覺就像一個月前站在醫院食堂面對那些陌生食物,再次陷入了完全的“學術文盲”狀態。林導那封空白的“魚簍”,此刻沉得要把她拖進深海。P值是啥?對照是啥?混雜變量又是個啥?!本科時學到的那點皮毛統計學,此刻如同海市蜃樓,完全抓不住。
絕望像藤蔓悄悄爬上心頭。前有邵清流的專業狙擊(臨床和實驗),后有林帆的空降指令(科研深淵),她這只初來乍到的山東笨鳥,翅膀還沒撲騰幾下,就要被風雨打折了嗎?
這種壓抑的狀態持續了好幾天。白天在邵清流眼皮底下學習(忍受)臨床文書和操作,間隙就硬著頭皮鉆在文獻堆里啃天書。不懂的術語,只能偷偷用手機查,記在小本子上,看得她頭痛欲裂。
終于挨到了周五下午。結束工作走出醫院大樓,連濕熱的晚風都顯得可愛了許多。她迫不及待地趕回宿舍,打算用最后的晚餐——一個風干的饅頭和珍藏的鈣奶餅干——以及一部放松的電影,給自己回回血、打打氣。
推開房門,一股濃烈的、熟悉的味道撲面而來!
不是煎餅麥香。
是……霉味!一種新鮮的、帶著點潮濕氣息的霉味!
她腦子嗡的一聲,猛地看向角落——她那寶貝無比的、裝著煎餅、扒雞、蘿卜干的“生命之箱”!箱子還好好地靠著墻根。等等!不對!
她的視線瞬間凝固在那箱子上!
**就在箱子旁邊,地上,靜靜躺著一個透明的塑料培養皿!**
那是前幾天第一次進細胞房練習時,邵清流讓她拿廢棄的空器皿出來熟悉手感的!當時離開細胞房時腦子一團漿糊,孫小穎又一副要哭的樣子,她……她……她好像、可能、絕對不小心把這個廢棄的培養皿夾在臂彎里或者塞進包里帶出來了?!**
劉玉玉的心跳瞬間飆到了一百二!她沖過去撿起那個培養皿。
目光落向透明的皿底——
只見原本空無一物的培養基底膠上,在溫暖的宿舍陰暗環境里孕育了好幾天后,赫然生長出了……幾簇雪白雪白的、毛茸茸的、如同迷你蘑菇傘蓋的絨毛狀菌落!在傍晚昏暗的光線下,它們散發著一種詭異又……生機勃勃的氣息!
劉玉玉的呼吸停滯了。
“無、無菌操作反面教材……”
幾天前邵清流那句話如同魔咒般在耳邊炸響!
她手一哆嗦,培養皿差點掉地上。
完了!培養基都長蘑菇了!要是讓邵清流知道她把細胞房的東西帶出來還滋養出了一片“牧場”……
劉玉玉感到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她該怎么辦……
她手忙腳亂地環顧這間小小的出租屋,目光落在那個承載著家鄉慰藉的、散發著溫暖麥香的箱子上。煎餅和……霉菌培養皿?這對比強烈的場景在她腦中碰撞。
突然,她靈光一閃!
等等……這東西……能不能吃?!
這個荒謬又帶著點狗急跳墻可能性的念頭,無比清晰地蹦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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