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連續三個晚上,劉玉玉和孫小穎都擠在宿舍熄燈后的廁所隔間里,或者縮在劉玉玉堆滿煎餅屑的桌子一角,抱著一臺電腦,像考古學家破譯外星文字一樣死磕那三篇英文文獻。
手機詞典快要被點爆,瀏覽器標簽頁開得密密麻麻全是術語解釋。兩人頭靠著頭,把能搜到的中文綜述都啃了一遍,勉強搞懂了文獻的基本框架:它們在研究那個神秘的“XX因子”是如何在病人做完某些特定手術后從中搗亂,最終導致可怕并發癥AB發生的。核心方法就是給病人抽血測指標、分析數據、最后得出結論說XX因子高的人風險也高。
“搞懂……大概了?”周三下午匯報前半小時,孫小穎緊張得聲音都在抖,抱著自己打印出來、畫滿了熒光筆和問號的文獻摘要,臉色慘白如紙。
“大概……吧!”劉玉玉也沒多少底氣,手里同樣攥著皺巴巴的筆記。她只重點摸透了一篇,另外兩篇勉強知道個主旨,只能臨時抱佛腳祈禱邵師姐別問太深。
科室的小會議室里冷氣開得足,空氣繃得像拉滿的弓弦。幾張桌子拼成長條,林帆老師意外地來了,他坐在靠窗的位置,翻著手機,姿態悠閑得如同在看咖啡館里的人流。主位旁邊,邵清流拿著花名冊和一支紅色鋼筆,鏡片后的目光銳利地掃視著魚貫而入、如同受審犯人般的新人們:規培的幾個(包括劉玉玉、趙鵬、顧小雯等),以及孫小穎和另外兩個研一的。
孫小穎想躲角落,被劉玉玉眼疾手快拉到身邊,擠在趙鵬的另一邊。趙鵬倒是挺樂觀,悄悄對她們咧嘴一笑,露出一排大白牙,小聲嘀咕:“沒事,船到橋頭自然卷!”
匯報開始。
邵清流沒有任何開場白,花名冊點到誰,誰就站起來陳述。
第一個是另一個肝膽方向的研究生,他選了一篇關于肝切除術后肝功能恢復的分子機制研究。他磕磕絆絆講完結構,邵清流的鋼筆在名單上輕輕一敲:“講清楚啟動子甲基化如何調控靶基因表達了嗎?交互機制圖看過?”
男生的臉瞬間漲紅,嘴巴張了張,含糊不清。邵清流面無表情地在名單上劃了一道紅痕。林帆抬眼掃了一下,輕輕“哦”了一聲,又低頭刷手機了。
會議室的溫度驟降幾度。
劉玉玉的心快跳到嗓子眼。她用力捏緊筆記紙的邊角,指甲幾乎要嵌進去。
“下一個,劉玉玉。”邵清流的聲音依然平穩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
來了!
劉玉玉深吸一口氣站起來,努力讓聲音不那么飄。“師姐好,林老師好。我選的文獻是這篇,題目是《XX因子作為AB并發癥獨立預測因素的前瞻性隊列研究》……”
她強迫自己視線集中在筆記的關鍵點上,把熬夜啃出來的信息——研究目的(探索XX因子的預警價值)、研究方法(觀察幾百個術后病人分組測量、分析)、主要結果(血漿XX因子升高顯著關聯AB發生風險提升2.5倍)、結論(XX因子可作為危險信號)——清晰但語速略快地陳述完畢。
說完最后一個字,她屏住呼吸等待判決。
邵清流的目光從紙張抬起,落到她略顯緊繃的臉上:“嗯。”竟然只輕輕嗯了一聲?劉玉玉幾乎不敢相信!這是……安全著陸了?
旁邊的孫小穎也悄悄吁出一口長氣。
“那么,你閱讀這篇文獻后,主要的疑點是什么?”邵清流的問題精準地接踵而來,毫無間隙。
疑點?劉玉玉的腦子像被敲了一下,瞬間有點發蒙。疑問太多了!比如XX因子具體怎么參與病理過程的?它的檢測閾值是多少?為啥選術后24小時而非6小時或72小時?……但哪一個說出來顯得自己不那么小白?她眼睛快速掃過筆記角落,那里記錄了她最初覺得太幼稚而沒敢寫上去的幾個問題。
“嗯…師姐…”她努力在貧瘠的思考中揪出一個不太可能出錯的觀點,“我…我在想,他們納入的研究對象術前基線差異……是否有潛在的混雜影響?比如患者基礎疾病狀態差異會不會干擾結果?”
邵清流點了一下頭(這個微小的動作讓劉玉玉懸著的心重重砸回胸口):“切入點對。混雜因素是這類觀察性研究最大的挑戰之一。具體到這篇…”她隨即精準點評了論文中如何校正基線差異、統計方法是否足夠可靠,語言精煉犀利,術語密集如飛刀。
劉玉玉一邊拼命點頭表示受教,一邊手心又開始冒汗。感覺勉強蒙混過關!林帆全程幾乎沒抬頭,只在中途某處似乎笑了一下,不知是在看手機還是聽到了什么。
輪到孫小穎了。她站起來,握著打印稿的手抖得紙張嘩嘩作響,聲音細若游絲(劉玉玉恨不得上去替她把聲音按大了)。她選了一篇關于化療耐受腫瘤微環境的機制研究。
“……就、就講完了……”她用了不到兩分鐘,語速快得幾乎聽不清內容就結束了摘要復述,大腦一片空白。
“講完了?”邵清流反問,鏡片后的目光如同探針,“你的疑點呢?”
“疑…疑點……”孫小穎感覺血液都沖到了頭頂,舌頭打結,“我覺得…研究…比較系統……”
“比較系統?”邵清流的聲音冷了一個八度,“沒有發現可追問的環節?比如它選擇了特定分子(P-糖蛋白?)作為耐藥表型核心機制,對其他潛在通路如代謝重編程是否涉及不足?模型為何局限于體外單層培養?體外結論如何外推解釋患者的高度異質性?這篇研究的核心弱點你完全沒有發覺?”靈魂拷問如連珠炮!
孫小穎的臉血色盡褪,徹底懵在原地,眼眶瞬間紅了。會議室沉默得落針可聞。林帆這次終于抬起頭,饒有興味地看著眼前的一幕。
邵清流在那本如同生死簿的花名冊上,孫小穎的名字后面,用力畫上了一個濃重、刺眼的紅色問號。孫小穎腿一軟,幾乎是栽坐回椅子里。
趙鵬隨后匯報了一篇有關炎癥性腸病腸道纖維化新靶點的研究。他準備相對充分,雖然也被邵清流指出“機制上下游關聯理解不夠立體”、“對靶點的成藥困難性缺乏考量”,但總算沒翻大車。
接著是胃腸方向的規培生顧小雯,她匯報一篇腸道菌群與術后腸梗阻關聯的文章,條理清晰,結構完整,甚至在結論后主動提出質疑:“文章中采用基于16srRNA測序的菌群分析可能在低豐度菌種或精確物種注釋層面存在局限性……”
一直低著頭的林帆此刻放下了手機,溫和地補充了一句:“嗯,生物信息學分析的誤差范圍確實是個值得關注的點。”語氣難得地帶了點實質性肯定。
邵清流在顧小雯名字后面,干脆利落地畫了一個小小的勾。(這對新人而言,相當于頒發了一張免死金牌!)
匯報結束。空氣里的緊張感如同剛經歷一場高強度搶救。
邵清流合上花名冊。“文獻閱讀是基石。”她的聲音沒有溫度,“精讀的目的在于理解研究設計的邏輯鏈、結果的可靠性和潛在的缺陷。記住,不是概述!永遠要帶著批判性的‘為什么’。下一次,”她冰冷的目光依次掃過劉玉玉、孫小穎以及另外兩個名字(包括剛才第一個匯報的研究生),“每人加一篇同等難度文獻,時間延長一倍。匯報前準備好幻燈片。林老師,您看?”
林帆慢悠悠地站起身,笑容依舊輕松:“挺好,挺好!都能看出來很努力在學習嘛!有問題才有進步空間!小邵辛苦了!大家辛苦了,散會!”他邊說著邊將手機揣回褲兜,踱著步子率先走出了房間,像完成了一件無關緊要的差事。
顧小雯被明確肯定的光芒,林帆輕飄飄的佛系離場,孫小穎公開處刑后的萬念俱灰,以及自己僥幸過關卻被判了下個月“雙倍死刑”的巨大壓力……各種情緒混在一起,像一塊沉重冰冷的石頭堵在劉玉玉胸口。顧小雯那份條理清晰、甚至知道主動提問的匯報,如同一個明晃晃的燈塔,讓她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和“優等生”之間那道刺眼的鴻溝。
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回到宿舍。
“回來啦!前線英雄!”韓梅梅正舉著小鏡子,對著一盞小臺燈,神情專注地用尖頭鑷子對付眼角一顆頑固的脂肪粒,看到劉玉玉那張仿佛靈魂出竅的臉,立刻來了興趣,“地獄模式回來了?是油鍋炸了還是刀山塌了?”
靠在床頭對著筆記本刷劇的唐悠悠也暫停了畫面,睡眼惺忪地投來一絲好奇的目光。窗邊的林薇依舊沉浸在她的調色盤世界里。
劉玉玉把臉上的疲憊揉成一團廢紙,苦大仇深地把自己勉強過關(但下次加倍)和孫小穎慘烈陣亡的經歷簡述了一遍。
“靠!那姓邵的‘不銹鋼冰柜’又開始刷業績了?沒事兒!活著爬出來就是勝利!”韓梅梅一副身經百戰的口吻,“習慣就好了!她那眼神就是手術刀,習慣就好!哦對!我的眼藥水!后來又拉下臉跑回去問了門診那老頭!嘿!你猜怎么著?他寫的是【利巴韋林眼用凝膠】!他那鳥語說快了‘利巴韋林’聽著像‘利福平’!用法寫的‘涂患處’是手抖了!重新給我開了正規單子!大恩不言謝啊玉玉!那字兒鬼畫符一樣我都快看成‘利囍’了!改天請你吃好的!”她用力拍了下劉玉玉的肩膀。
劉玉玉心里稍感安慰,韓梅梅這事總算是虛驚一場。雖然解決的是別人頭上的雷,但也算是黑云壓城日子里的一個微小亮點?
趁著還沒徹底emo,韓梅梅拍手呼喚:“姑娘們!周末福利時間到!我們林大畫家社區美展項目,急召穿白大褂的氣質(或搞笑)模特!管免費奶茶!報名從速!”
唐悠悠拖長了調子,懶洋洋地問:“要……坐……多久啊……”
“撐死倆小時!躺平也能當藝術!”
“……那……行……”唐悠悠像一灘液體又滑回了靠枕里。
林薇放下畫筆,臉上帶著藝術家的歉意和期待:“玉玉!周末下午兩點半,醫院南門那家咖啡館外頭!只要套上白袍子就行!全靠你了!”
劉玉玉點點頭,就當暫時逃離現實,吸一口不同的空氣。
周六下午,和煦的陽光慷慨地灑滿咖啡館外小巧的露臺。劉玉玉、韓梅梅、慢悠悠挪過來的唐悠悠,都已套上了各自或清洗或嶄新的白大褂。林薇坐在她們對面,畫板架在眼前,神情專注。周圍散坐著另外幾位畫友,鉛筆在紙上沙沙作響的聲音交織成寧靜的背景樂。一切悠閑得不真實。
林薇全神貫注地勾勒著線條。劉玉玉捧著一杯溫熱的奶茶,久違的陽光暖烘烘地貼在皮膚上,暫時驅散了身上那股消毒水的冰冷味道。韓梅梅則充分利用這絕佳的戶外光線,舉著小鏡子和修眉剪,專注于她眼周的精致作業。唐悠悠坐在劉玉玉旁邊的陰影里,眼皮如千斤閘般下沉,顯然在與睡神的斗爭中節節敗退。
時間仿佛變慢了,被溫柔的畫筆和暖風拖曳著流淌。那些“XX因子”、“隊列研究”、“混雜偏倚”、“下次雙倍”帶來的重壓,終于短暫地被陽光隔在了玻璃之外。
然而,這份刻意營造的寧靜,僅僅維持了大約四十分鐘。
林薇停下畫筆,有些苦惱地活動著手腕,皺著眉喃喃自語:“唉……好久沒畫群像了,總覺得這構圖……差了那么一點靈魂……”
旁邊一位留著山羊胡須、頗有藝術氣息的白發老先生放下自己的速寫本,笑著搭話:“姑娘,抓醫院生活的景,關鍵在那神態里透出的精氣神兒。你得琢磨啊,不同科、不同崗位的人,那股勁頭是不一樣的……”
林薇似有所悟地點點頭。老先生目光落在姿態各異的三位模特身上,尤其是在墻根陰影里努力跟睡意搏斗的唐悠悠和在明烈陽光下執著修整眼睫毛的韓梅梅:“你們這……不是一個崗的吧?”
“肝膽外科!”劉玉玉下意識應道。
“眼科!”韓梅梅頭也不抬。
“都像……像沒睡醒的……”唐悠悠在朦朧邊緣無意識地嘟囔了一句。
話音未落——
“滴!嗚——滴!嗚——”
一陣異常急促、高頻、仿佛就在耳邊炸響的消防救護車(抑或是特種應急車輛?)的尖銳鳴笛聲,如同無形的冰冷巨爪,猛地撕裂了露臺上的祥和畫境!聲浪瞬間蓋過了一切,帶著一種撕裂空氣的、刺耳的、屬于重大突發事件的、絕對的殘酷感!
幾乎與這尖嘯同時!
轟隆!
一聲沉悶而短暫的、仿佛來自地底深處的巨響伴隨著一次清晰可感的震動傳來!聲音不大但極具穿透力!露臺上的小圓桌桌面上的奶茶杯肉眼可見地猛地一跳!里面的奶茶蕩漾著潑灑出來幾滴!
地面震動?!救護車帶來的?
不對!!
這更像是……某種地下結構受到外力沖擊發出的沉悶回響!
劉玉玉的臉色瞬間煞白!急診輪轉的無數畫面瞬間涌入腦海——車禍爆炸?小型塌方?重大事故?!沒有哪一種救護車的鳴笛會伴隨這樣的聲音!
韓梅梅猛地攥緊了手里的小鏡子,眼睛瞪圓,死死盯著鳴笛瘋狂響起的方向(正是醫院南門出口附近!)。
就連睡意朦朧的唐悠悠也在這突如其來的巨響和震動中瞬間徹底清醒,身體像彈簧一樣挺直,眼神里茫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屬于醫者面對突發事件的本能銳利和凝重。
老先生的炭筆“噠”的一聲滾落在地。
林薇則完全僵住,畫筆懸在半空,臉上血色盡褪。
那尖銳的嘯叫聲并未遠去,反而愈發靠近南門,像是瘋狂沖向某個定點。緊接著,隱約傳來一聲沉悶不清的碰撞巨響和人聲模糊的驚叫嘈雜,隨后救護車聲、警笛聲驟然交錯在一起,亂成一鍋粥。
混亂的聲音隔著幾條街傳來,露臺上的空氣徹底凍結。但那已經傳過來的、轉瞬即逝的悶響和震動,卻像無形冰冷的鉤子,死死攥住了在場每個人的心臟。
劉玉玉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天靈蓋,心臟不受控制地狂跳。
那聲悶響……
那個震動……
還有孫小穎那天在廁所里驚恐的喃喃自語:“……那個真菌……萬一……生命力超強……鉆到地下……”
以及……那個詭異的文獻推送……
【“真菌(Fungal)生物膜相關性……”】
一種荒謬絕倫卻足以讓她汗毛倒豎的念頭如毒藤般纏繞上來:
實驗室里那些看不見、殺不死的污染源……難道真能在深處構建出……能撼動地層的網狀結構?!
她知道這想法瘋了。
但腳下地面殘留的那一絲若有若無的余震酥麻感,空氣中隱約飄來的、混合在救護車尾氣里的、更加濃郁刺鼻的焦糊/化學品味道(?),讓她脊背發涼。
露臺上死寂一片。
炭筆落地的噠噠聲顯得格外空曠刺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