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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里雪山的輪廓在黃昏中呈現出一種病態的紫紅色，像皮下滲血的淤青。程硯秋蹲在瀾滄江支流的淺灘上，把財務報表折成的紙船放進水里。墨跡在冰水中暈開，將雪水染成史前壁畫般的赭色。

紙船撞上礁石的瞬間，他看見了自己在金融街的最后影像——監控錄像里那個抱著牛皮紙包裹的男人，西裝褲腿下露出藏青色羊毛襪，左腳踝處有道三厘米的疤痕。那是二十年前在央美畫室被銹鐵釘劃傷的，當時他正踮腳臨摹永樂宮三清殿《朝元圖》的衣紋。

“漢人！“藏民扎西的吼聲從山坡傳來，“你的顏料凍住了！“

程硯秋走回石砌小屋時，發現調色盤上的群青確實結了一層冰晶。他用手指捻碎冰粒，突然意識到這是自己三十八天來第一次觸碰顏料。在上海的最后半年，他只能通過財務報表的留白處偷偷涂抹——那些用Excel表格掩護的飛天衣袂，在投影儀下會暴露出朱砂的反光。

“要加牦牛酥油。“扎西的妻子卓瑪遞來黑陶碗，里面凝固的油脂泛著羊脂玉的光澤，“和畫唐卡一樣。“

當夜，程硯秋在酥油燈下撕開最后一張瑞士銀行的對賬單。紙質異常挺括，適合勾勒雪山棱線。他用卓瑪給的孔雀石粉混合酥油，在紙背畫下第一筆。顏料滲入纖維的剎那，金融數據背面的防偽水印突然浮現，與雪線重疊成詭異的等高線。

2

蘇雯在程硯秋失蹤的第九天收到了DHL快遞。拆開印著“敦煌研究院“字樣的信封時，一片胡楊葉飄落在她定制的地毯上。葉脈的紋路讓她想起丈夫總在開會時無意識勾畫的那些曲線。

文件顯示，程硯秋以“上海觀復藝術品金融研究所“名義，在過去五年間陸續捐贈了四百七十萬元用于壁畫修復。附件清單里用紅筆圈出的條目讓蘇雯手指發抖——“465窟礦物顏料采購專項“后面標注著“申請人親赴現場“的字樣。

她打開電腦搜索這個密宗洞窟，屏幕上突然彈出女兒媛媛的視頻通話請求。瑞士學校的宿舍背景里，那幅程硯秋去年送給女兒的《溪山清遠圖》復制品正在墻上搖晃。

“媽，爸爸的信用卡在香格里拉有消費記錄。“十五歲的女孩把鏡頭轉向平板電腦，“他買了畫架和......“媛媛突然哽住，“和一盒骨灰罐。“

蘇雯的視線落在自己無名指的婚戒上。鉑金指環內側刻著“SWCYQ2004“，此刻正隨著她急促的呼吸折射出細碎的光斑。2004年夏天在敦煌的求婚場景突然浮現——程硯秋把戒指藏進莫高窟講解員的手電筒里，當光束照向第158窟的涅槃佛時，戒指出現在佛掌的蓮花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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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拔三千七百米的松贊林寺外，法國畫廊主克萊爾·杜布瓦正用手機拍攝轉經的藏民。鏡頭突然被一抹鈷藍色切斷——有個漢族男人在用毛刷蘸取某種液體，在經幡柱上作畫。

“先生，“她走近時聞到濃烈的松節油味，“您在用青金石溶液？“

程硯秋沒有抬頭。他正用手術刀片刮削顏料塊，粉末落在印滿經文的瑪尼堆上，像撒了一把星辰。克萊爾注意到他左手小指缺失了指甲蓋，傷口結著黑紅色的痂，像古畫上的收藏印。

“這是氯銅礦。“他終于開口，聲音沙啞得像是被香灰燙過，“敦煌285窟的綠色。“

當克萊爾看到他在速寫本上的作品時，呼吸停滯了。那些看似雜亂的線條在高原紫外線下顯露出真容——用道瓊斯指數走勢圖重構的《降魔變》，納斯達克波動曲線組成的十二藥叉大將。最震撼的是用金粉勾勒的曼荼羅，細看竟由密密麻麻的金融術語構成：“杠桿率““做空““CDO“......

“您是個瘋子，“法國女人用戴滿戒指的手按住胸口，“或者天才。“

程硯秋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吐出的痰液里帶著青金色顆粒。他想起昨天在雪山埡口，自己如何跪在冰面上舔食裸露的礦石。那種帶著硫磺味的苦澀，比陸家嘴任何一家米其林餐廳的鵝肝都更接近真實。

4

蘇雯在丈夫書房發現那本《敦煌石窟藝術研究》時，書頁正停在第465頁。有人用紅筆在密宗壁畫圖片上畫了個箭頭，指向護法神腳下的骷髏碗。旁邊批注寫著：“用血調制的朱砂，千年不褪色。“

她翻開下一頁，夾著的航空信封突然滑落。2018年4月23日的機票——上海飛敦煌，正是他們結婚紀念日那天。蘇雯的太陽穴突突跳動，她記得那天自己獨自在半島酒店等到凌晨，程硯秋發信息說在陪沙特客戶。

書桌抽屜深處藏著一部老款諾基亞手機。開機后唯一的通話記錄顯示“敦煌研究院王研究員“，最后一條短信寫道：“465窟特批開放已安排，血樣檢測結果符合唐代畫工配方。“

窗外突然電閃雷鳴，暴雨敲打著價值千萬的落地窗。蘇雯跌坐在真皮轉椅上，轉椅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她想起三年前丈夫持續低燒的那個月，每周三固定消失的下午，以及他鎖骨處突然出現的、像是被鋒利器物劃傷的結痂。

當閃電照亮書房時，她終于看清書架頂層那個黑陶罐里裝著什么——半凝固的暗紅色物質，表面結著蛛網般的裂紋。罐底貼著的標簽已經泛黃，上面是程硯秋工整的字跡：“2017.12.7自橈動脈取血5ml，朱砂調和實驗No.3“

暴雨中，蘇雯的手指無意識摩挲著陶罐。在金融街叱咤風云的女強人此刻才意識到，自己從未真正認識同床共枕十五年的丈夫。那個每天系著愛馬仕領帶的銀行家，血管里流淌著的或許是敦煌畫工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