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國軍營的燈火次第亮起,在燕地寒冷的暮色中暈開一片片昏黃的光暈。
千渝獨自坐在分配給她的、緊鄰傷兵營的小帳篷里,簡陋卻干凈。
她面前攤放著那柄烏木銀絲的短匕,冰冷的“風”字在搖曳的油燈光下,折射出幽幽的光芒,像一只窺探的眼睛,無聲地攪動著她的心緒。
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那個冰冷的刻字,那雙深琥珀色眼眸中偶爾流露的、難以言喻的溫和底色、還有他解釋“風”字時那玄妙疏離的話語——“來去自如,無拘無束”…如同鬼魅般在腦海中反復閃現。
這些碎片般的“熟悉感”與祈安那張冷峻陌生、位高權重的軍師面容激烈碰撞,讓她心亂如麻。
真的是他嗎?桃源村那個溫潤如玉的教書先生,會變成眼前這位深不可測、手握重權的北國軍師?不…太荒謬了!容貌完全不同,氣質天差地別!
可那些小動作…那個“風”字…又該如何解釋?是巧合?還是…他認識慕風?或者,這世間真有氣質如此相似之人?千渝煩躁地揉了揉額角,強迫自己冷靜。也許…是自己思念太深,杯弓蛇影了?畢竟,這亂世之中,重名重字,甚至相似的習慣,也并非不可能…
接下來的兩日,千渝幾乎將所有精力都投入了傷兵營的救治中。繁重的工作成了她暫時逃避內心疑竇的良藥。
她依舊麻利、精準,甚至更顯沉穩。林老醫官的態度已徹底轉變,不僅主動配合,甚至開始虛心請教一些千渝在治療外傷和疫病后調理上的獨特見解。
千渝也毫不藏私,將一些桃源鏡流傳的、行之有效的土方和護理技巧傾囊相授。兩人在忙碌中,竟生出幾分忘年交的默契。
然而,每當祈安出現在傷兵營時,千渝的神經便會不自覺地繃緊。她一邊專注地處理傷口、調配藥方,一邊用眼角的余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針,無聲地觀察著他。
她觀察他走路的姿態——沉穩有力,帶著久居上位的從容,與記憶中慕風在桃源悠然漫步的姿態截然不同。
她觀察他說話時的手勢——簡潔有力,多用于指點或強調,不像慕風習慣性地會在講述時輔以溫和的肢體語言。
她觀察他面對將領匯報時的神情——冷靜、睿智、帶著一種洞悉全局的疏離,那雙深琥珀色的眼睛深處,是千渝完全陌生的、屬于權力核心的深邃與算計,與記憶中慕風望向村民時那種純粹的溫和關懷判若云泥。
她甚至刻意尋找機會,在他走近時,假裝不經意地制造一點聲響,比如碰掉一個藥瓶,觀察他瞬間的反應——祈安的反應是軍人的警覺和上位者的審視,目光銳利地掃視來源,帶著一絲被打擾的不悅,絕非慕風那種溫和的關切或下意識的保護姿態。
看吧…千渝在心中對自己說。走路不像,手勢不像,眼神深處的意味更不像!至于“風”字…“來去自如,無拘無束”…這更像是一位身處權力漩渦的軍師對自由的向往和自嘲,與桃源村那個教書先生有何關聯?
千渝,你魔怔了!她一次次用觀察到的“差異”來否定心中那點荒謬的“熟悉感”,試圖說服自己。
這天下午,傷兵營的氣氛陡然緊張起來。從靠近西北邊境的一個哨卡,緊急送來了一批新的傷兵。他們并非戰傷,而是感染了一種極為兇險的時疫!
癥狀與乞活軍之前遭遇的“疙瘩瘟”有幾分相似,高燒、咳血、皮膚出現紫斑,但發病更急,惡化更快,且伴有劇烈的胸痛和呼吸困難!
“是‘肺瘟’!”林老醫官檢查后,臉色煞白,聲音帶著恐懼,“此疫兇險異常,傳染極烈!快!把他們單獨隔開!接觸過的人也要留意!”
恐慌瞬間蔓延。連見慣生死的軍醫和醫助們都面露懼色,下意識地后退。這種瘟疫一旦在軍營爆發,后果不堪設想!
就在一片混亂之際,祈安聞訊匆匆趕來。他并未像其他人一樣裹上厚厚的防護布巾,只是用一塊浸過藥水的面巾簡單掩住口鼻。他無視了林老的勸阻,徑直走向被隔離出來的、那幾個痛苦掙扎、呼吸如同破風箱般的士兵。
“軍師!危險!”蕭時將軍也聞訊趕來,在隔離區外焦急地喊道。
祈安恍若未聞。他蹲下身,不顧污穢,親自查看一個咳得撕心裂肺、口鼻溢出帶血泡沫的年輕士兵。
他的動作沒有絲毫猶豫,眼神專注而凝重,伸手探了探士兵滾燙的額頭,又仔細查看了他頸部和胸口的紫斑。那姿態,竟與千渝在乞活軍瘟疫中不顧危險救治病人的樣子,有幾分神似。
千渝的心猛地一跳!這個不顧危險、親自查看病患的動作…太像了!像那個在桃源境,會蹲下來耐心為摔傷的孩子清理傷口的慕風!
然而,下一秒,祈安抬起頭,目光掃過驚恐的眾人,聲音沉穩有力,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和清晰的指令,瞬間將千渝心中那點剛剛升起的熟悉感擊得粉碎。
“慌什么!”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壓過了混亂,“立刻將病患移至最西側獨立營區,百步之內不得靠近!所有接觸者,包括剛剛抬擔架的人,原地隔離觀察!林老,按最烈性的時疫處置規程,調配藥湯,所有營區用蒼術、艾草熏蒸!蕭將軍,傳令各營,嚴查水源,禁止士卒隨意聚集!違令者,軍法從事!”
這不再是桃源村那個溫潤的教書先生,而是一個在危機時刻,殺伐果斷、掌控全局的北國軍師!他下達的每一條指令都精準、冷酷、高效,帶著鐵血的秩序感,與慕風身上那種理想化的溫和氣質毫無共通之處。
千渝看著他冷靜得近乎冷酷的側臉,心中那點因他親自查看病患而升起的漣漪,迅速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的疏離感。果然…是錯覺。
就在這時,意外發生了!
一個負責搬運烈性消毒藥汁生石灰水的醫助,因為過度緊張和腳下濕滑,一個踉蹌,手中沉重的藥桶脫手飛出,直直朝著千渝和林老所在的位置砸來!桶中藥液潑灑而出,帶著刺鼻的氣味和灼人的威脅!
“小心!”林老驚駭欲絕,他年紀大了,反應不及!
千渝也完全沒料到這突如其來的變故,眼睜睜看著藥桶和潑灑的藥液襲來,大腦一片空白!
就在這電光石火的一剎那!
一道深青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從側前方閃出!正是祈安!他離得并不算近,卻在千鈞一發之際,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和爆發力,瞬間擋在了千渝和林老身前!
“砰!”沉重的藥桶砸在了他的后背上,發出一聲悶響!同時,潑灑出來的、具有強烈腐蝕性的生石灰水,有大半濺在了他華貴的深青色錦袍和雪白的狐裘大氅上!
瞬間,錦袍發出“嗤嗤”的輕響,冒起刺鼻的白煙,雪白的狐裘更是被染上大片污濁的黃褐色!
祈安悶哼一聲,身體被砸得向前踉蹌了一步,但他硬生生站穩,將千渝和林老牢牢護在身后,用自己的身體承受了所有的沖擊和污損。
時間仿佛凝固了。
千渝驚魂未定,呆呆地看著擋在自己身前的高大背影。那深青色的錦袍后背被藥桶砸得皺起,昂貴的雪白狐裘污穢不堪,正冒著絲絲白煙。
一股濃烈的、刺鼻的生石灰味混合著狐裘燒焦的味道彌漫開來。
“軍師!”“祈安先生!”蕭時和眾人這才反應過來,驚呼著沖上前。
祈安緩緩轉過身。他臉色有些發白,額角似乎被飛濺的碎片劃破了一道細小的口子,滲出血珠。
但他神情依舊鎮定,甚至帶著一絲安撫的意味看向驚魂未定的千渝和林老:“二位沒事吧?”
“沒…沒事!謝…謝軍師!”林老聲音發顫,感激涕零。
千渝看著祈安額角的血痕、被毀的華服、以及他眼中那抹真切的關切,再聯想到他剛才那迅捷如風、毫不猶豫的舍身相護…
驚鴻一瞥…剛才那一瞬間擋在身前的動作…那種不顧自身安危的迅捷…那種被藥液灼燒時的悶哼…還有此刻額角的血痕和眼中的關切…這一切是如此的真實而震撼!
但…這能說明他是慕風嗎?不!這更像是一位身負責任的軍師,在危急時刻保護重要醫者的本能反應!一位愛惜將士、重視人才的軍師,保護能救治士兵的醫生,合情合理!
她看著祈安那張依舊陌生的、帶著一絲疲憊卻維持著鎮定的臉,看著他那身價值不菲卻被徹底毀掉的華服,再想想自己之前那些基于小動作和刻字的荒謬猜想…巨大的愧疚感瞬間淹沒了她。千渝啊千渝,你究竟在想什么?竟因自己的胡思亂想,去懷疑一位舍身相護的恩人?這不僅是愚蠢,更是忘恩負義!
“軍師!”千渝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真誠和濃濃的愧疚,她深深低下頭,不敢再看祈安的眼睛,“民女…民女萬死!累及軍師受傷,更…更毀了軍師如此貴重的衣物!民女…實在無地自容!”
祈安看著千渝深深低下的頭,聽著她聲音里的愧疚和自責,深邃的眼眸中閃過一絲復雜難辨的情緒,有釋然,有憐惜,更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痛楚。
他微微抬手,似乎想扶起她,但最終只是虛按了一下,聲音溫和依舊,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
“姑娘言重了。區區衣物,何足掛齒。能護得姑娘和林老周全,便是萬幸。姑娘醫術關乎眾多將士性命,萬不可有失。祈安身為軍師,職責所在。”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地上狼藉的藥桶和污穢的藥液,語氣轉為嚴厲,對著那個闖禍后嚇得癱軟在地的醫助,“將他帶下去,按軍規處置!其他人,繼續按令行事!林老,千渝姑娘,此處污穢,請移步。”
說完,他在親衛的簇擁下轉身離去,背影挺拔,步伐沉穩,仿佛剛才的驚險和狼狽從未發生。
千渝站在原地,看著祈安離去的背影,心中翻涌的疑竇,暫時沉淀了下去。那是一個真實的、有擔當的北國軍師。
是我想多了…千渝長長地、無聲地舒了一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祈安軍師…他是一位真正的上位者,愛兵如子,重視人才。
他的小動作,他的刻字,或許只是巧合,或許是他個人的習慣和志向。無論如何,他今日之舉,是實實在在的救命之恩。
我若再因那些虛無縹緲的“熟悉感”而妄加揣測,不僅是愚蠢,更是對這份恩情的褻瀆!她低頭,再次看向手中那柄刻著“風”字的短匕,眼神復雜,卻不再有之前的灼熱探尋,只剩下一種沉甸甸的感激和…一絲難以言喻的、被暫時壓下的悵惘。罷了…
她將匕首小心地收回鞘中,貼身放好。然后,深吸一口氣,收斂心神,重新投入到對抗那兇險“肺瘟”的戰斗中。
只是偶爾,在忙碌的間隙,她的目光會不自覺地投向營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