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橫店的片場像個巨大的蒸籠。空氣里浮動著燥熱的塵埃,鼓風機卷起的熱浪撲在臉上,帶著塑膠跑道被曬化的刺鼻氣味。未晞穿著繁復的宮裝,里三層外三層的戲服早已被汗水浸透,黏膩地貼在背上。她正對著空曠的宮殿布景,醞釀著劇本里那場錐心刺骨的訣別戲——寵妃云裳發現帝王從未愛過自己,過往深情皆是利用。
情緒卡在悲憤與心死的臨界點,反復NG了七次。汗水沿著額角滑下,蟄痛了眼睛。
“卡!”顧衍的聲音透過擴音器傳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煩躁,“未晞,情緒不對!云裳此刻不是哭哭啼啼的怨婦!她是被最信任的人捅了刀子,痛到極致反而要笑!是絕望,是嘲弄,更是淬了毒的不甘心!你現在的眼神,太軟,太干凈!”
未晞抹了把汗,胸口微微起伏。她知道問題所在,可那種被至親至愛之人徹底背叛、信仰崩塌的極致痛楚,她抓不到那個爆裂又內斂的平衡點。片場安靜得只剩下鼓風機的嗡鳴,所有工作人員的目光都帶著無形的壓力落在她身上。
顧衍放下導筒,從監視器后起身。他穿著簡單的黑色T恤和工裝褲,高大的身影穿過打光板投下的巨大陰影,一步步朝她走來。強烈的頂燈勾勒出他深刻的輪廓,汗水也浸濕了他的鬢角,眉宇間凝著工作時的嚴肅專注,像一把出鞘的寒刃。
“看著我。”他在她面前站定,聲音低沉,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直接敲在未晞緊繃的神經上。
未晞下意識地抬眼,撞進他深潭般的眸子里。那里面沒有平時的疏離或審視,此刻翻涌著一種她從未見過的、屬于“帝王”的冷酷與復雜。
顧衍沒有給她反應的時間,猛地出手,一把攫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之大,帶著不容掙脫的強勢,指腹的溫度透過薄薄的戲服衣袖,燙得未晞心尖一顫。
“云裳,”他開口,聲線陡然轉變,不再是顧衍,而是那個高高在上、心機深沉的帝王。他的眼神銳利如冰錐,帶著洞悉一切又毫不在意的殘忍,緊緊鎖住她,“你以為朕待你不同,是因為真心?”他的唇角緩緩勾起一抹弧度,冰冷,譏誚,像毒蛇的信子,“天真!”
未晞被他眼中那毫不掩飾的利用和輕蔑狠狠刺中。手腕被他攥得生疼,那疼痛奇異地化作了戲中云裳心口被撕裂的痛楚。她呼吸一窒,掙扎的念頭瞬間被這強大的戲劇氣場碾碎。
“朕給你的寵愛,是餌,是刀,是拴住你父兄野心的鎖鏈!”顧衍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殘忍的磁性,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扎進未晞的耳膜,也扎進“云裳”的靈魂。“看著朕的眼睛!看清楚!這里面,何曾有過半分情意?只有算計,只有江山!”
他的臉迫近,兩人的鼻尖幾乎相觸。未晞能清晰地看到他濃密睫毛上細小的汗珠,感受到他灼熱而帶著淡淡煙草味的呼吸噴灑在自己臉上。他的眼神像一張巨大的網,冰冷、強勢、密不透風地將她牢牢罩住。戲中帝王的絕情與現實里顧衍迫人的男性氣息瘋狂交織,猛烈地沖擊著未晞的感官。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像要掙脫束縛跳出來。血液急速奔流,沖上頭頂,又瞬間涌向四肢百骸,帶來一陣陣眩暈的酥麻感。她分不清這震耳欲聾的心跳,是云裳面對帝王絕情時的心如死灰、絕望悲鳴,還是她自己被顧衍如此近距離的禁錮和逼視下,那無法抑制的悸動與慌亂。
片場所有的聲音——鼓風機的嗡鳴、工作人員偶爾的低語、遠處道具挪動的聲響——都像潮水般迅速褪去。世界仿佛被抽成了真空,只剩下眼前這張棱角分明的臉,這雙深不見底、此刻盛滿了“帝王”冷酷的眼眸,還有手腕上傳來的、屬于顧衍的、滾燙而真實的力度。
時間仿佛凝固。未晞的指尖在寬大的戲服袖中微微顫抖,后背滲出的汗更多了,卻分不清是熱的,還是別的什么。她被動地承受著他逼人的視線和話語,感覺自己的靈魂正被這強大的戲劇漩渦和他本人難以言喻的魅力一點點撕扯、吞噬。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膠著時刻,一個修長清雋的身影,無聲地出現在宮殿布景入口處的陰影里。
林星野。
他手里提著一個精致的紙袋,里面是未晞最愛吃的那家老字號冰鎮綠豆沙。他剛結束一個通告,風塵仆仆地趕來探班,想給在酷暑中煎熬拍戲的她一點驚喜和清涼。
然而,眼前的畫面像一盆冰水,帶著尖銳的冰碴,迎頭澆下。
片場中央,強光聚焦之處。他放在心尖上的女孩,正被另一個男人緊緊攥著手腕。那個男人,顧衍,他傾慕又隱隱視為對手的導演,此刻以一種近乎侵略的姿態俯視著她。兩人的身體靠得極近,鼻息可聞。顧衍的眼神深得像不見底的寒淵,牢牢鎖著未晞的臉,而未晞仰著頭,臉頰緋紅(林星野不知道那是熱還是別的),眼神迷離恍惚,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又像是沉溺其中。
空氣里彌漫著一種粘稠的、無聲的張力,像一張巨大的網,將中央的兩人與外界隔絕開來。那種氛圍,絕非僅僅是導演在指導演員。那是一種…屬于成年男女之間,心照不宣的、危險的、令人心悸的暗流涌動。
林星野的腳步釘在了原地。手中的紙袋變得沉重冰冷,指尖瞬間失去溫度。他臉上的期待和溫柔笑意,如同被橡皮擦狠狠抹去,只剩下空茫的蒼白。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驟然收縮,帶來一陣尖銳而冰冷的鈍痛。他清晰地看到未晞微微顫抖的睫毛,看到她因急促呼吸而起伏的胸口——那絕不僅僅是入戲的顫抖。
一股酸澀尖銳的痛楚,混合著難以言喻的失落,猛地沖上喉嚨,堵得他幾乎無法呼吸。他像一尊突然失去靈魂的雕塑,僵立在熱鬧片場的邊緣陰影里,與中央那幕刺眼的“親密”格格不入。陽光透過高窗落在他腳邊,他卻感覺置身冰窖。
片場里,顧衍強大的壓迫感還在持續。
“云裳,你的眼淚,你的癡心,在朕眼中,不過是最無用的點綴,是這盤棋里最不值一提的塵埃!”他的聲音帶著帝王的冷酷裁決,每一個字都敲在未晞緊繃的神經上。攥著她手腕的力道沒有絲毫放松,反而因為情緒的投入而微微加重。那滾燙的觸感和不容置疑的力量感,透過皮膚,直抵心尖。
未晞感覺自己的靈魂被劈成了兩半。一半在努力抓住云裳那被徹底碾碎自尊、信仰崩塌后的極致悲愴與恨意——那是一種痛到麻木反而想笑的瘋狂。另一半卻在顧衍那極具侵略性的男性氣息和掌控力下,不受控制地顫栗、沉淪。他的眼神太深,太具穿透力,仿佛能看穿她此刻混亂不堪的內心。
就在她感覺自己快要被這雙重漩渦徹底撕裂時,顧衍眼底深處,屬于帝王的冰冷絕情之下,似乎有什么東西極快地掠過——一絲難以捕捉的、屬于“顧衍”本人的、復雜的幽光。像是被眼前人真實的痛苦和脆弱所觸動,又像是對這種極致情感碰撞下產生的某種…共鳴?
這微妙的變化稍縱即逝,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現在,”顧衍的聲音陡然從戲中的冷酷抽離,恢復了他慣有的、略顯低沉的導演腔調,但攥著她手腕的手指并未立刻松開,反而像是無意識地,用指腹在她纖細的腕骨內側,極其輕微地摩挲了一下。那一下輕蹭,帶著薄繭的粗糙感,像一道細微的電流,猝不及防地竄過未晞的皮膚,直沖大腦。
“記住這種感覺。”他盯著她的眼睛,目光沉沉,像在確認什么,“被最信任的人背叛,信仰粉碎,不是嚎啕大哭,而是…連哭都成了奢侈。是骨髓里滲出來的冷,是恨不得把整個世界連同自己一起焚毀的瘋狂。”
未晞渾身一顫,被他話語里描繪的極致痛苦和他手指那一下無意識的摩挲同時擊中,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死死堵住,眼眶瞬間酸澀發燙。不是因為云裳,而是因為顧衍此刻的眼神——那里面似乎有太多她看不懂、卻足以讓她心悸的東西。
“Action!”顧衍終于松開了手,果斷地后退一步,恢復了導演的站位,聲音干脆利落。
手腕上那滾燙的鉗制和那一下令人心悸的摩挲驟然消失,只留下清晰的指痕和一片冰涼的汗濕,以及皮膚下殘留的、細微的、麻癢的戰栗感。未晞像被抽走了支撐,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心臟在胸腔里失重般地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
強光重新聚焦在她身上。片場所有的目光再次匯聚。
這一次,未晞的眼神徹底變了。
不再是之前的茫然和努力堆砌的悲傷。那里面是一片死寂的荒原,荒原深處燃著幽暗冰冷的火焰。她緩緩抬起手,不是去擦那根本不存在的眼淚,而是撫上自己的心口,指尖微微蜷曲,像是要生生剜出什么。蒼白的唇角極其緩慢地、一點點向上勾起,形成一個空洞而詭異到極點的弧度。
她看著虛空,仿佛那里站著那個負心的帝王,聲音輕得像一陣隨時會散去的風,卻又帶著淬了毒的、能割裂空氣的寒意:“陛下…好手段啊…”笑聲從喉嚨深處逸出,先是低低的、壓抑的,繼而變得尖銳、破碎、瘋狂,在空曠的宮殿布景里回蕩,令人毛骨悚然。笑著笑著,那聲音戛然而止,只剩下空洞死寂的眼神和唇邊凝固的、比哭還難看萬倍的弧度。
監視器后的副導演興奮地一拍大腿,大聲喊道:“好!就是這個感覺!絕了!”他的聲音充滿了激動和贊賞,仿佛對剛才的鏡頭非常滿意。
而在監視器前,顧衍緊緊地盯著屏幕,他的眼睛幾乎沒有眨動一下。他緊抿的唇線終于微微放松了一絲,似乎是對剛才的表現感到滿意。他那深邃的眼眸中,倒映著未晞那張交織著極致痛苦與冰冷嘲諷的臉。
在那一瞬間,有一些復雜而深沉的東西在顧衍的眼底沉淀、翻涌。他的目光像是被未晞的表情所吸引,又似乎是在透過那張臉,看到了一些更深層次的東西。
過了一會兒,顧衍緩緩地點了點頭,然后他的聲音透過對講機清晰地傳了出來:“卡!這條過!準備下一場。”他的語氣平靜而果斷,讓人感覺他對這個鏡頭的把握非常精準。
隨著顧衍的指令,場記也立刻高聲喊道:“過了!”她的聲音中帶著明顯的解脫和興奮,顯然對這個鏡頭的通過感到非常高興。
緊接著,強光驟然熄滅,原本緊繃的氣氛也在一瞬間松懈下來。工作人員們開始忙碌地走動起來,他們收拾著器材,發出各種嘈雜的聲響。整個片場頓時變得熱鬧起來,與剛才的緊張氛圍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未晞卻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氣,還僵立在原地,維持著那個撫心口的姿勢,身體微微顫抖,眼神放空,似乎還深陷在那片絕望的荒原里無法自拔。手腕上被顧衍攥過的地方,那清晰的指痕和殘留的觸感,以及他指尖最后那一下無意識的摩挲帶來的戰栗,此刻無比鮮明地灼燒著她的神經。心臟依舊在胸腔里狂跳不休,分不清是云裳的余痛,還是顧衍留下的驚濤駭浪。
“未晞姐?你沒事吧?”小助理圓圓拿著冰水和風扇跑過來,擔憂地看著她蒼白的臉和額角的冷汗。
未晞猛地回過神,有些倉促地放下手,掩飾性地接過冰水,指尖冰涼:“沒…沒事,有點入戲太深。”她仰頭灌了一大口冰水,試圖澆滅心頭那股莫名的燥熱和悸動,目光卻下意識地飄向顧衍的方向。
顧衍正站在監視器旁和攝影師低聲交談著什么,側臉線條冷峻。他似乎察覺到了她的視線,忽然轉過頭來。
隔著忙碌走動的人群,兩道目光在空中猝然相接。
未晞的心跳瞬間漏了一拍,握著水瓶的手指驟然收緊。顧衍的眼神深邃難辨,不再有剛才戲中的冷酷,也沒有導演的審視,那里面沉淀著一種她無法解讀的、沉甸甸的幽暗,仿佛暴風雨來臨前深不可測的海面。他定定地看了她幾秒,那目光如有實質,帶著一種無聲的、強大的穿透力,讓未晞感覺自己無所遁形。
就在未晞快要承受不住這無聲的壓迫時,顧衍的視線卻緩緩下移,落在了她垂在身側、微微蜷起的手腕上——那白皙的皮膚上,還留著他方才用力禁錮留下的清晰紅痕。
他的眸光似乎凝滯了一瞬,極其細微,快得讓人無法捕捉。隨即,他面無表情地移開了視線,仿佛剛才那短暫的交匯從未發生,繼續轉向攝影師說話。只是他插在工裝褲口袋里的手,似乎無意識地蜷握了一下。
未晞怔在原地,手腕上那圈紅痕突然變得無比灼燙,像被烙印了一般。他看到了…那一眼,是什么意思?
“未晞!”場務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下一場準備換妝了!在B區三號化妝間!”
“哦…好!馬上來!”未晞慌忙應道,像是要逃離什么,匆匆將水瓶塞回圓圓手里,轉身就要往化妝間方向走。腳步卻有些虛浮,一個趔趄,差點被地上纏繞的電線絆倒。
“小心!”圓圓眼疾手快地扶住她。
未晞穩住身形,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翻涌的混亂,強迫自己不再去看顧衍的方向。
而片場的入口陰影處,早已空無一人。
林星野不知何時悄然離去。只有地上,遺落著一個精致的紙袋,里面精心準備的冰鎮綠豆沙,包裝袋上已經凝結了一層細密的水珠,在悶熱的空氣中,無聲地融化、滴落,洇濕了一小片地面。旁邊,靜靜躺著他的工作證,照片上溫潤的笑容,在此刻空蕩寂寥的陰影里,顯得格外黯然。
未晞對此一無所知。她快步走向化妝間,只想快點卸掉這一身沉重的戲服和…心頭那更沉重的、理不清的亂麻。
然而,就在她即將踏入化妝間的門時,身后不遠處的道具堆后面,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一個戴著鴨舌帽的瘦小男人迅速收起手機,屏幕還停留在拍攝預覽界面——畫面上,正是顧衍攥著未晞手腕、兩人眼神激烈膠著的瞬間。角度刁鉆,氛圍曖昧。他飛快地按了幾下,將照片發送出去,收件人備注赫然是——“爆料王”。
更深的陰影里,一個穿著低調、戴著口罩的女人,將道具堆后狗仔的舉動盡收眼底。她露出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冰冷的、計劃得逞的幽光,隨即悄無聲息地轉身,消失在片場錯綜復雜的通道深處。
危機,如同夏日暴雨前悶熱粘稠的空氣,無聲無息地籠罩下來,將剛剛萌芽的、混亂的情愫,拖入了不可預知的漩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