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安王府的朱漆大門在暮春的細雨中泛著暗紅色的光澤,檐角銅鈴被微風吹動,發出清越的聲響。
謝危立在階下,青色官袍被雨水打濕了肩頭,卻襯得他面容愈發清俊如玉。
此次他是受昭陽公主點名邀約來參加一場雅集的。
“謝大人,郡主請您入內。”
侍女引著他穿過三重院落,謝危的目光不著痕跡地掃過王府布局,中軸對稱,五進三路,是標準的親王規制。但當他經過西側回廊時,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縮了一下:那里本該是通往后花園的月洞門,卻被改建成了一處隱蔽的小型演武場。
“謝大人對王府構造很感興趣?”引路的侍女偷覷了謝危的側顏,心尖微顫,慌忙低垂眼簾,指尖絞著衣角,只敢任那驚鴻一瞥的俊逸在心底漾開薄紅。
“只是第一次見到如此宏大、復雜的院落好奇罷了。”謝危波瀾不驚的回復,并朝著侍女投去了一個微笑。這下侍女臉更紅了,頭也埋得更低了,更加快速小跑的引路。
這是一場以賞鑒前朝古畫為名的小型雅集,正聚集了京中最負才名、家世清貴的年輕子弟。靖安王世子姜玨作陪,氣氛融洽而矜持。
姜雪眠換下了那身灼目的火紅騎裝,著一身天水碧的云錦宮裝,寬袍大袖,衣袂飄飄,更顯身姿窈窕。
九旒珠冠也換成了簡單的碧玉簪,斜插在烏黑的云鬢間。她神情放松,仿佛上林苑那場驚心動魄的刺殺不過是一場無關緊要的插曲,早已被王府的富貴溫柔鄉消弭殆盡。只是偶爾抬眸間,那雙顧盼生輝的杏眼深處掠過的一絲冰冷卻銳利的探究光芒,泄露了她并非全然沉浸在這浮華的安逸里。
她的目光狀似無意地掃過廳中談笑風生的眾人,最終,如同被磁石吸引,落在了角落那個安靜得幾乎要融入背景的身影上。
謝危。
他已換下那件沾染了血污和塵土的月白長衫,穿著一身雨過天青色的素緞直裰。這顏色襯得他膚色愈發白皙,氣質清雅出塵,如同雨后新竹,挺拔而內斂。手臂的傷似乎并無大礙,被長袖遮掩著,只是臉色依舊帶著幾分大病初愈般的蒼白,為他平添了幾分易碎的文弱感。
他安靜地坐在那里,捧著一杯清茶,并不刻意引人注目,只是當有人談及書畫源流、筆墨技法或者朝堂策論時,才偶爾抬眼,溫潤地接上幾句。他的話語往往不多,卻總能切中肯綮,見解獨到精辟,言簡意賅,引得周圍幾位真正懂行的世家子弟頻頻頷首,目露贊許。
姜雪眠的視線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那日在獵場,他驚惶失措、面無人色的模樣還歷歷在目,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
可此刻,這份置身喧囂卻依舊能保持的沉靜從容,那份引經據典時展現出的淵博與鋒芒內斂的氣度,又與那日的脆弱判若兩人。是偽裝得滴水不漏,還是本性本就如此復雜?
“妹妹似乎對謝探花格外關注啊,聽錯這次雅集也是你主動邀約謝探花的?”一個略帶戲謔的聲音在身旁響起,打斷了姜雪眠的思緒。說話的是她的大哥,靖安王世子姜玨。他順著姜雪眠的目光望去,嘴角噙著一絲世家子弟特有的、洞悉一切的玩味笑容,手中折扇輕搖。
姜雪眠收回目光,動作優雅地端起案幾上那只瑩潤如玉的定窯白瓷茶盞,用杯蓋輕輕撇去浮沫,氤氳的熱氣模糊了她眼底的情緒。
她語氣隨意,帶著昭陽郡主慣有的驕矜疏離:“關注?不過是些許好奇罷了。一個寒門士子,初入京城便得陛下青眼,青云直上。上林苑一場風波,冷箭淬毒,險死還生…這份運氣,難道不值得好奇?”她輕輕吹了吹茶湯,淺啜一口,姿態閑適。
姜玨哈哈一笑,折扇“啪”地一收:“運氣?能在三千舉子中獨占鰲頭,憑的可不只是運氣。這位謝探花,可是塊真正的璞玉。父王前日翻閱他殿試的策論,亦是擊節贊嘆,說他‘見解卓然,切中時弊,有經緯之才,非池中之物’。”他刻意加重了“非池中之物”幾個字,意味深長地看著姜雪眠。
“哦?”姜雪眠眉梢微不可察地一挑,放下茶盞,瓷器與紫檀木案幾發出清脆的輕響。她目光再次投向角落的謝危,這一次,帶上了幾分真正的、屬于獵手般的審視意味。“能被父王如此贊賞,那倒真有兩分…不,是七分真本事了。”她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此次雅集的主人,酷愛收藏的宗室安郡王撫掌笑道:“諸位雅士,今日重頭戲來了!”他命兩名青衣小僮小心翼翼地捧上一個紫檀木長匣。匣蓋開啟,一股淡淡的、帶著歲月塵封氣息的墨香彌漫開來。一幅尺幅頗大的古畫卷軸被緩緩展開,懸掛在早已備好的畫架上。
畫卷徐徐呈現,筆觸蒼勁古拙,意境蕭疏深遠。畫的是深秋山景,層林盡染,山勢嶙峋,寒潭幽寂,一隱士于山間茅亭與高人對坐論道。落款處鈐著一方模糊的古印,依稀可辨是前朝大夏宮廷畫院某位以山水見長的大師名號。
“好!好一幅《秋山問道圖》!”一位以鑒賞聞名的老翰林率先捋須贊嘆,眼中精光閃爍,“筆意高古,氣象萬千!這山石的皴法,乃典型的‘夏家斧劈’,力道千鈞!林木點染,疏密有致,意境蒼茫悠遠,確是大夏宮廷遺珍,大家手筆無疑!”
“墨色濃淡相宜,枯潤相生,將秋山之蕭瑟、隱士之超然表現得淋漓盡致!好畫!當浮一大白!”另一位喜好丹青的世家公子也撫掌附和。
“氣韻生動,觀之令人俗念頓消,妙品!妙品啊!”
一時間,贊譽之聲不絕于耳。眾人圍攏過去,品頭論足,氣氛熱烈。
姜雪眠也起身走近,目光沉靜地掃過畫卷。她對書畫鑒賞不算頂尖,但身為王府貴女,自幼耳濡目染,眼力自是不俗。這幅畫乍看之下氣勢磅礴,古意盎然。但當她目光落在畫中那片云霧繚繞的山谷深處時,細看之下,那云氣的勾勒流轉,似乎…過于流暢圓熟,少了幾分自然天成的混沌蒼茫之氣?
尤其是幾處渲染的墨色過渡,略顯刻意生硬?一絲極其細微的違和感,如同水底的暗礁,悄然浮現在她心頭。她心中存疑,面上卻不動聲色,并未立刻點破。
一片由衷的贊譽聲中,唯有角落的謝危,微微蹙起了眉頭。他并未湊近,只是隔著幾步距離,目光專注地落在畫卷的右下角某處不起眼的題跋鈐印附近,沉默不語。他這份異樣的沉默,在滿堂一致的贊美聲浪里,顯得格外突兀和扎眼。
“謝探花?”安郡王顯然注意到了謝危的異樣,主動開口問道,語氣溫和,帶著長者對后輩的考校之意,“觀你神色,似對此畫有不同見解?但說無妨,今日雅集,本就是品鑒交流,暢所欲言。”他笑容和煦,眼神卻帶著洞察。
刷!
一瞬間,廳內所有的目光,帶著好奇、審視、不以為然,齊刷刷地聚焦到謝危身上。熱鬧的氣氛為之一滯。
謝危似被這突如其來的關注驚醒,略顯倉促地起身,對著安郡王和幾位年長的清流方向深深一揖,姿態謙卑恭敬:“王爺明鑒,諸位前輩在上,晚生才疏學淺,豈敢妄議大師之作?
只是…只是觀此畫中山嵐氣韻流轉,尤其是此處…”他伸手指向畫中那片姜雪眠也覺得有些別扭的云霧繚繞的山谷,“運筆勾勒云頭,似乎過于追求流暢圓轉,失了幾分自然氤氳、吞吐天地的混沌之意,稍顯…匠氣。
且…這畫絹的質地…”他頓了頓,似乎在謹慎地斟酌詞句,聲音溫潤卻清晰有力,字字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晚生不才,曾在古籍《夏宮遺珍錄》中見過對大夏宮廷御用‘澄心堂’紙和‘云鶴綾’裝裱的詳細描述,其紋理、光澤、韌性與眼前此物…似乎…略有差異。”他并未直接說畫是贗品,但話中之意,已昭然若揭——此畫材質與記載不符,疑非大夏宮廷原物!
廳中瞬間陷入一片死寂!落針可聞!
方才還贊不絕口的眾人,臉上的表情頓時變得精彩紛呈。老翰林臉色一陣紅一陣白,有些下不來臺。安郡王則瞇起了眼睛,眼神銳利如刀,重新審視著眼前這個看似文弱的年輕探花,以及那幅他引以為傲的藏品。
姜雪眠心頭猛地一跳!那片云霧,正是她方才覺得違和之處!這謝危,好毒的眼力!竟連畫絹和裝裱錦綾的細微差別都能看出?還引經據典?她不動聲色,看向謝危的目光,不再是審視,而是多了幾分真正的、棋逢對手般的興味。
“哦?”安郡王的聲音拖長了調子,聽不出喜怒,“謝探花的意思是…本王這幅《秋山問道圖》,有疑?”無形的壓力彌漫開來。
“晚生不敢妄斷。”謝危的頭垂得更低,姿態放得極低,如同面對師長的學子,“或許只是晚生讀書不精,錯解了前人筆意,管中窺豹。亦或是…”他話鋒一轉,語氣誠懇,“此畫在流傳過程中,歷經戰火顛沛,曾有過能工巧匠的精妙修補,以致某些細微之處與古籍記載略有出入?畢竟,前朝舊物,能歷經滄桑,保存至今已屬萬幸,其本身承載的歲月痕跡,亦是另一種價值。”
他這番話說得極其圓融,既明確點出了疑點,又巧妙地給主人安郡王鋪設了一個體面的臺階,強調了畫作本身的“傳承”價值,而非真假。
這份洞察入微的眼力,加上這份玲瓏剔透、滴水不露的應對分寸,讓姜雪眠暗自點頭。此人不僅腹有詩書,心思更是縝密如發,深諳人情世故。
安郡王盯著謝危看了足足數息,廳內氣氛凝重得幾乎讓人窒息。忽然,他撫掌大笑,笑聲爽朗,打破了僵局:“好!好眼力!好見識!謝探花果然名不虛傳,本王今日算是開了眼界!”他轉向眾人,坦然道:“實不相瞞,此畫…確實非大夏宮廷真跡,乃是前朝末年一位極善摹古、幾可亂真的丹青妙手‘墨癡道人’所作!
本王收得此畫,亦是愛其神韻,今日雅集,本也存了幾分考校諸位眼力之心。未曾想,竟被謝探花一語道破天機!痛快!實在痛快!”他看向謝危的眼神,充滿了毫不掩飾的欣賞。
一場小小的風波,在安郡王的爽朗大笑和坦誠中巧妙化解。眾人看向謝危的目光,頓時由之前的審視或輕視,變成了由衷的欽佩與贊嘆。此子不僅才學非凡,這份膽識和應對,更顯其非池中之物。
雅集繼續,氣氛因這插曲反而更加融洽熱烈。話題漸漸從前朝古畫轉到了當下的時政策論。一位年輕的勛貴子弟談及北方狄人近年屢有異動,襲擾邊境。
“狄人?不過是一群未開化的蠻子,仗著馬快弓利罷了。”那勛貴子弟不以為意地揮揮手,“其部族林立,互相攻伐,猶如一盤散沙,難成什么大氣候。依我看,只需在邊境多筑幾座堅城,實行堅壁清野之策,再遣一員能征慣戰的老成持重之將鎮守,自可高枕無憂,保我大胤北境太平。”他語氣輕松,帶著世家子弟特有的、對邊患的漫不經心。
“此言差矣。”謝危溫潤平和的聲音再次響起,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他并未看向那勛貴子弟,而是對著安郡王、姜玨以及幾位素有清名的老臣方向微微欠身,態度恭敬。
“狄人雖散,然其生于苦寒,民風剽悍絕倫,自幼長于馬背,精于騎射,來去如風。且據邊關可靠軍報,北狄王庭近年來出了一位雄才大略、手腕強硬的攝政王裴錢,正以雷霆手段整合諸部,統一號令,其志…恐非僅僅劫掠邊關那么簡單。
若只一味固守城池,行堅壁清野之策,看似穩妥,實則被動挨打,將廣袤的草原牧場拱手讓與狄人,使其坐大。久而久之,恐失先機,養虎為患。”
他侃侃而談,條理異常清晰,聲音平穩卻蘊含力量:
“晚生愚見,當效仿古之‘推恩令’遺策,明暗結合。明面上,朝廷可遣使宣慰,對歸順的弱小部族首領賜予封號、金銀、絲綢茶葉,使其感恩戴德,成為我朝藩籬。
暗地里,則需重金收買其部族中不得志的頭人或通曉漢話狄語的商人,為我耳目,傳遞王庭動向、各部矛盾。此乃其一,分化瓦解,使其內耗。”
“其二,當秘密選派精干忠誠、通曉狄語、熟悉北地風土人情的斥候或商隊護衛,喬裝改扮,深入其境。非為刺探軍情,首要在于繪制詳盡輿圖!山川地理、河流走向、部落聚居點、冬季避風草場、夏季水源地…此等關乎生存命脈之信息,遠勝于知曉其調兵幾何!知己知彼,方能未雨綢繆,立于不敗之地。”
“其三,不可因噎廢食,邊市貿易,非但不能禁,反而應加強管理,大力扶持。以我之絲綢、茶葉、瓷器、鐵器,換取其皮毛、牛羊、馬匹(尤其是良種戰馬)。此舉一則可利誘其民,使其依賴我朝貨物,削弱其自給自足之能,漸收其心;二則商旅往來,魚龍混雜,正是探聽虛實、散布消息的絕佳渠道。經濟羈縻,有時勝于十萬雄兵。”
廳中再次安靜下來,落針可聞。眾人聽得入神,連安郡王都收斂了笑容,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紫檀木椅的扶手。姜玨眼中更是異彩連連,謝危的策略務實而深遠,既非一味主戰的好勇斗狠,也非只知固守的消極怯懦,環環相扣,充滿了對人性、對地緣政治的深刻洞察。這絕非一個閉門讀書的書生能想出來的!
姜雪眠端著茶盞的手指微微收緊。這番鞭辟入里的見解,其核心思路,竟與她父王靖安王前幾日私下與她論及時局的某些觀點,隱隱相合!甚至在某些細節的謀劃上,比如利用商業滲透、繪制生存資源地圖,顯得更為老辣和…實用!
一個寒門出身的年輕進士,從未踏足北疆,對邊務竟有如此洞見?是天賦異稟,還是…背后另有高人指點?
她看向謝危。他依舊保持著那份溫潤如玉的謙和姿態,仿佛剛才那番足以震動朝堂的策論并非出自他口。陽光透過雕花窗欞,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投下淡淡的光影,那份專注與沉靜,竟有種動人心魄的魅力,讓人不由自主地想去探尋他平靜表象下的深潭。
“好!好一個‘知己知彼,未雨綢繆’!好一個‘經濟羈縻,勝于雄兵’!”安郡王率先擊節贊嘆,眼中精光四射,“謝探花之策,高瞻遠矚,老成謀國!非紙上談兵,實乃經世致用之良方!本王定要將此策詳錄,轉呈陛下御覽!我大胤得此良才,實乃幸事!”他毫不吝嗇贊美之詞。
“王爺謬贊,晚生惶恐。”謝危連忙起身,對著安郡王和眾人深深一揖,姿態放得極低,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赧然,“不過是一些讀萬卷書后,妄自揣測的粗淺陋見,紙上談兵,貽笑大方。
具體能否施行,還需仰賴邊關將士用命,朝堂諸公運籌。晚生見識淺薄,不足之處,還望王爺及諸位前輩不吝指正。”他瞬間收起了所有的鋒芒,又變回了那個謙遜有禮的寒門探花。
雅集在一種微妙的、對謝危刮目相看的氛圍中接近尾聲。賓主盡歡,眾人陸續告辭。
姜雪眠在侍女云袖和兩名王府侍衛的簇擁下走出聽雨軒。王府的馬車早已在垂花門外等候。春日午后陽光正好,暖洋洋地灑在身上。她正欲登車,身后傳來溫潤清朗的聲音:“郡主留步。”
她回身,只見謝危快步走來,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停下,鄭重地躬身,長揖及地:“今日雅集,多謝郡主無形之中為危解圍。若非郡主在場,郡王對危青眼有加,危方才貿然點破畫作疑點,言語失當,恐已大大得罪郡王而不自知,后果不堪設想。”
他指的是安郡王點破贗品后,眾人對他態度從審視到欽佩的微妙轉變,以及郡王因欣賞其才學膽識而主動化解的尷尬。他言辭懇切,將功勞歸于姜雪眠的“在場”帶來的無形影響力。
姜雪眠看著他低垂的頭顱和恭謹的姿態,心中那點探究的興味更濃了。她唇角微揚,帶著一絲疏離的淡然:“謝大人多慮了。安郡王叔祖雅量高致,胸襟寬廣,豈會因幾句直言而怪罪于你?何況謝大人見識卓絕,句句切中要害,令人嘆服,何須本郡主解圍?”她語氣平淡,卻帶著無形的距離感。
謝危抬起頭,蒼白的臉上露出一抹如春風拂過冰湖般的淺笑,帶著感激與無比的真誠:“郡主過謙。那日上林苑,郡主神箭救命之恩,如同再造父母。今日雅集,雖郡主未發一言,然郡主之存在,便是危之底氣。此等恩情,危…感念于心,無以為報。”
他一邊說著,一邊小心翼翼地從袖中取出一個巴掌大小、用素色錦緞包裹得整整齊齊的物件,雙手高高奉上,姿態恭謹而不卑微:“此乃危家傳之物,隨危寒窗多年。雖非金玉貴重,卻也清雅潔凈,寄托著寒門子弟一點微末的念想。危身無長物,唯有此物,聊表寸心,萬望郡主…莫要嫌棄。”他的眼神清澈見底,帶著獻寶般的純粹期待。
姜雪眠的目光落在那個素色包裹上。錦緞揭開,露出一枚玉佩。
玉質溫潤細膩,觸手生涼,是上好的羊脂白玉,在春日暖陽下流淌著內斂柔和的光澤。玉佩呈圓璧形,正面光素無紋,返璞歸真。
反面…卻以極精湛的陰刻手法,雕琢著繁復而古拙的紋路!那紋路似云似獸,又似某種糾纏的藤蔓,盤旋纏繞,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蒼茫、古老的氣息,隱隱透出幾分神秘與…一絲極其微弱的、仿佛在血脈深處被觸動的熟悉感!
姜雪眠的目光瞬間被那奇異的紋路攫住!這紋樣…她絕對在哪里見過!不是在母親珍藏的那些泛黃古籍的插圖里,就是在王府庫房深處某個塵封多年、落滿灰塵的前朝舊物的邊角上!那是一種極其古老、早已湮滅在歷史長河中、幾乎被當世遺忘的圖騰樣式,絕非本朝流行!它像一把生銹的鑰匙,試圖打開她記憶深處一扇模糊的門。
她心頭猛地一跳,如同被冰水激了一下,面上卻不動聲色,目光銳利如電,從玉佩移到謝危臉上。他眼神清澈見底,帶著純粹的感激和一絲獻寶后等待評判的忐忑,仿佛獻上的真的只是一件寄托著寒門學子心意的尋常物件。
“家傳玉佩?”姜雪眠的聲音聽不出情緒,帶著一絲玩味的探究,“謝大人這份‘寸心’,未免太過貴重了。救命之恩,舉手之勞,何須如此?”
“救命之恩,如同再造。此玉雖傳自先祖,但若能得郡主青睞,亦是它的造化。”謝危態度極其誠懇,雙手托著玉佩,保持著奉上的姿勢,眼神執著而坦蕩,“若郡主不收,危…于心難安,日夜愧怍。”他的眼神干凈得像初融的雪水,晚風吹拂著他雨過天青色的衣袂,整個人如同初春河岸邊一株新生的柳,清雅又帶著一絲易折的脆弱,讓人不忍拒絕。
姜雪眠沉默片刻,視線再次掃過那枚玉佩上神秘莫測的古紋。一絲極其細微的、近乎本能的警覺在她心底升起,如同黑暗中悄然游走的蛇。是命運無心的巧合?還是獵人精心拋下的、帶著誘人香氣的餌?這個謝危,每一次接觸,都讓她看到截然不同的一面,獵場的驚惶文弱,雅集上的鋒芒內斂,此刻的誠摯懇切,還有這枚透著詭異古意、似乎能牽動她某些模糊記憶的“家傳”玉佩。
她緩緩伸出手,指尖觸碰到溫潤微涼的玉璧。一股奇異的寒意順著指尖蔓延。
“如此…”她終于接過玉佩,指腹輕輕摩挲著那繁復深邃的刻痕,感受著那古老紋路的凹凸起伏,唇邊勾起一抹似笑非笑、意味深長的弧度,“那本郡主便卻之不恭了。謝大人…有心了。”最后三個字,她說得極輕,如同羽毛拂過,卻帶著千斤的重量。
玉佩入手,溫潤中透著沁骨的涼意。那奇異的紋路仿佛帶著某種無聲的灼熱,烙印在她的掌心,也烙進了她的心頭。
謝危見她收下,仿佛了卻了一樁天大的心事,蒼白的臉上露出釋然溫潤的笑意,如同冰雪初融,再次深深一揖:“郡主喜歡便好。危…告退。”他后退幾步,才轉身離去,背影在春日午后的陽光下,在王府長長的、光影交錯的回廊中,被拉得很長,依舊帶著那份令人心折的書卷清氣,漸行漸遠。
姜雪眠站在原地,目光追隨著那抹雨過天青色的身影,直至完全消失在朱漆廊柱的盡頭。她低頭,攤開掌心,那枚羊脂白玉佩靜靜躺著,神秘的紋路在明亮的光線下仿佛活了過來,流轉著幽暗莫測的光澤。
“家傳?”她低聲自語,指尖帶著探究的力道,劃過那冰冷的、充滿歷史厚重感的刻痕,眼神深邃如寒潭,翻涌著驚疑與警惕。
“謝危…你究竟是誰?這枚棋子,又想落在何處?”晚風送來遠處庭院中盛放的晚香玉氣息,馥郁濃烈,甜得發膩,卻壓不住她心中悄然彌漫開的、冰冷而危險的疑云。這王府的富貴溫柔鄉,平靜的表面下,暗流已然開始涌動。